进入六月份,收获海带也进入抢收阶段。
总公司派往河南,安徽和本省内陆地区的三个招工组带回来的女工不足百人。养殖场二十六个海带队,可谓杯水车薪。
晒海带女工招工难的原因,虽然与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就业机会增多有关系,但直接原因还是河南汽车总站公厕墙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最直白——
要想死得快,三山湾畔晒海带!
因为晒海带的女工少,汉子们海上干,晒场干,很多人不堪重负,不顾四倍扣工之惩罚纷纷告病假不出工。出海的舢板越来越少,海水水温却越来越高,低海区的海带出现了黄边,腐烂迹象明显。
队长们叫苦连天!
韩智场长承受的压力如同海带筏架的浮漂在激流中挣扎。万般无奈,他再次赶到靖水市总公司求援。
这天晚上,海带运上晒场以后,出海的汉子准备锚泊舢板收工。因为和吕勇闹矛盾,王才发泄怨气,把本应明天铺放海带的工作强令出海的汉子晚上先干了。沙滩上,吕勇和王才又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如是几天以后,王才酒友的几个生产队队长也他妈的顺着裤筒放屁,天天要铺放海带。
每天干到半夜,晒场女工白天轻松了许多,可出海的男工受不了了。
吕勇和几个队副都知道王才是场长韩智的连襟,以为向上反映是自穿小鞋,所以只能咒爹骂娘发发牢骚,拼劲苦撑。
这天中午,伙友们盯上拖船,栓带好拖缆后,匆匆躺下。拖航还有五十分钟,抓紧时间补上一觉是必需必要的。
艳阳暴虐地烘烤着。一个个渔民上衣蒙着头,蒙住了阳光也遮住了凉风,他们暴晒中很快进入梦乡。汗水从头到脚,裤裆都湿透了,可他们还是睡,睡!睡眠对于他们是多么奢侈的事啊。
看着伙友们疲惫不堪的样子,吕勇心里酸酸的。他半躺在舢板头,侧着身体对思宁又似对自己说:
“不能再这样干了。王才这奸鬼有本事冲我一个人来!别以为老子没办法对付他。”
思宁劝慰:
“吕勇大哥,可不要胡来。这工作是累,可收入高呀。王才是场长的连襟你又不是不知道……”
“去他妈的连襟连桥……”
思宁再劝时,发现吕勇耷拉着头发出了重重的鼻息声。
这天深夜收工后,吕勇把思宁拖到饭店,掏出一封信,又把早已准备好的毛笔和一张旧挂历纸拿出来让思宁誊抄。
思宁努力地看着条理不清,错讹太多的文字,担心地问:“这样不会惹出乱子吧?”
“我们都是副队长。天塌下我们顶着,与你有鸡毛关系。”吕勇说,“你帮我们改改,再誊好,然后喝瓶啤酒睡觉去。”
饭桌上,思宁握着毛笔疾书。一会儿挂历纸上齐刷刷趴满了蝇头小楷。
“咱们养殖场真是藏龙卧虎,居然还有秀才!”一个年纪大的队副感叹,其他队副们也露出敬佩的眼神随声附和。
“今天咱们聚会不宜久留,刘军你留下,其他人抓紧回去。明天出海咱们按原来商量的办!”吕勇催促大家离开。
队副们走后,吕勇拉住思宁和刘军走进一个包间。老板娘正拿着一个小圆镜坐在餐桌边化妆。
餐桌上四个菜已经摆放好:一盘猪头肉,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盆扇贝,一盆贻贝。
老板娘说:“哥几个喝啥酒?今天我免费招待。”
“啤酒。”刘军答应道,“都半夜了,喝白酒第二天难受。”
“啤酒小柜上有,我去找瓶启子。”老板娘说着要出去。
思宁看着吕勇笑道:“‘拐’嫂子不用瓶启子,你坐下一起喝杯?”
“好啊。反正也睡不着。”老板娘圆圆的胖脸白皙水嫩,灯光下越发妩媚。她拍了一下张思宁的光头,“叫嫂子就好好叫,加个‘拐’字干嘛!”
“别闹了!”吕勇制止后说,“思宁,今天把二位留下就是借胖姐的酒给你俩和好。”
刘军友好地伸出手,说:“那天真真对不起啊,都是那个叫铁牛的。”
“握什么手呀!快坐下喝酒。”
思宁说着,手捏瓶盖啪啪揭下四瓶啤酒,一人一瓶。
刘军看着思宁手揭瓶盖的动作,惊异得无语。
思宁爽朗地笑了:“都过去了,刘军大哥。咱们这是不打不相识啊。”
“两个兄弟咋了?”老板娘靠着吕勇问。
吕勇逐个碰碰瓶,鼓了一口啤酒后揽着老板娘的肩头骂:“刘军你真他妈的拿老虎当病猫,就你们几个?给你们几把大刀也打不过张思宁的。”
思宁说:“勇哥你别替我吹了。无冤无仇,不至于动刀动枪的――军哥,听说小红家里有对象?”
“可不是,我都让我这个小妹气死了。她和铁牛胡来,这要是传到家里可就麻烦了。”刘军仰着瓶子喝了大半瓶,“兄弟,这事劳驾你劝劝铁牛和我妹妹散了吧。”
思宁帮刘军点上香烟:“大哥,我却要劝劝你:你的年纪也大不了我多少,怎么还这么封建?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呀?听说他比你妹妹大了将近十岁,你们就忍心?他们家条件好又能怎样?知道干活挣钱,谁会穷一辈子?”
“道理我懂,可他是我发小。我自小就跟着他打架,是好哥们。而且他爹和我爹以前是一个生产队的正副队长。全村人都知道小红订亲这事,反悔了我们家能让口水淹死。”
吕勇再骂:“你妹妹一辈子重要还是你和你爹的驴脸重要。思宁若不是看着俩孩子老实,他那么理性的人,‘狗爬狗’的事他会去‘扯蛋’?”
胖姐扭了吕勇一下:“学学人家小张,说话文绉绉还有条有理;再看看你,什么比方呀!裤带上的话就没一句。”
吕勇:“别他妈装纯了!骑在老子身上的情景?!”
胖姐在桌下狠狠地报复地抓了一把,吕勇痛得呲了牙。
三人出了饭店门口,老板娘追出来送还吕勇的香烟时拉了一下吕勇,吕勇就留下了。
翌日早晨,雾气蒙蒙的。出海的舢板离岸后,吕勇突然呼喊所有舢板向他靠拢。
吕勇将军一样站在舢板前脑头上宣布:
伙计们,这活计这么干是要累死人的!所以我和九个生产队的副队长协商后决定今天罢工,要求场方保证我们海带运到晒场后不再干他妈的岸上的活。大伙不要怕,有他妈的什么后果由我们几个副队长承担。现在你们跟着我到鹁鸪岛候着就行。张思宁,拾橹!”
海猴子问:“老吕,还记不记工?”
大肉虫子骂:“记你妈的腚!快摇橹跟上!”
盼刮风,盼下雨,盼望不出海休息的汉子们,谁还管它什么后果。他们喜上眉梢,摇起撸来拼尽全力,一只只小舢板恰似暮归的鹁鸪鸟向鹁鸪岛低飞。
海猴子还在犹豫,舢板落在最后,大肉虫子从前舱跨过来夺过橹,叉起他肥硕的身体狠劲地追赶而去。
久久等待的拖船发现情况异常后,马上向场部报告。刘大胡子听到对讲机的报告,匆忙打开屋门,却被大石头绊了一跤,他气狠狠地骂了句脏话爬起,却发现石块下压着一张挂历纸。
刘大胡子拿到办公室的灯下观看:
养殖场职工罢海告领导书
养殖职工苦累不堪,迫不得已,选择罢海。请求场领导答应如下要求:
一,出海作业的职工晚上将海带运上沙滩后,不再从事其它工作。
二,尽早搬住新楼,同时提高伙食标准。
三,增加拖船,同时增加晒海带女工人数。
四,修建卸海带码头,减轻出海职工的劳动强度。
……
从床上爬起的韩智场长接过挂历纸,仔细研读着。当他读到最后控诉几个生产队长喝酒误事的几行文字时,气哼哼地说:“这个王才真是扶不上墙,也难怪我小姨子要跟他离婚。”
刘大胡子不好发表意见,他试探地问:“谁他娘的这么大胆!领头闹事的是不是开除几个?杀鸡儆猴。”
韩智沉沉地说:“你傻呀?这事让总公司知道会是什么影响?咱俩怎么管理的?我倒觉得把吕勇提起来干队长对几个副队长也是种激励。”
刘大胡子明知故问:“你确定是吕勇带的头?”
“副队长中有几个有这样的号召力?”韩智感叹后反问,“这么漂亮的毛笔字肯定是十八队的小张写的,你想想吕勇和小张是不是一个队的?”
被罢了工的几个队队长接到开会通知,站满办公室,叽叽嘈嘈,骂骂咧咧。
坐在办公桌前,一脸怒气的韩智突然摔了烟蒂,他接过队长王才的话头:
“王才,你不要埋怨出海的,先检讨一下你自己!出海的一天只睡三个多小时,还要重体力劳作,你连续几天试试?!是,我承认,晒场的压力也很大;可场里正在想办法呀。可是你们呢?天天中午聚在一起喝马尿!你们的脑子是让马尿熏了还是让马蹄子踢了?试想想,一个晚上留下五六个出海的,是不是可以三班倒?黑灯瞎火的留下二十个人,几人真正干活?”韩智越说越气,“操,一群粘了海带胶的脑子!除了喝酒,骚屁,你们能干什么!这事不用你们,滚,都给我滚!”
刘大胡子罕见韩智场长火冒三丈,急忙摆手示意队长们回去。
他送出门口叮嘱队长们只当什么也没发生,罢工的事场部处理。
旭日如染,薄雾飘渺。近百只舢板停泊在鹁鸪岛,乱糟糟的,如蜂趱蚁集。
刘大胡子摇着撸,韩智伫立前舱。舢板一靠滩,韩智麻利地跳跃上岸。刘大胡子一推撸把,舢板的后铺哗哗推着海浪靠上沙滩。他脱绷拾撸,跳船上岸,一气呵成。
鹁鸪岛上的汉子们怔立地凝望两个老养殖老练的靠滩动作,心悸得砰砰跳。
韩智拿着那张挂历纸,找了个较高的礁石站着,边说边招手:
“大家往前凑一凑。吕勇,招呼大家凑一凑。我就此机会开个会。
“我也不废话了。第一条,关于工作的事。我保证,没有特殊情况,所有出海人员运好海带收工吃饭。第二条,我马上联系施工单位,把新宿舍剩下的工程抢修抢建,保证三天之内搬住新楼,睡新床。伙食每人每天加三块钱,菜价不变。
“这个搬新楼的问题,我跟大家解释一下。我本想收获海带结束再搬,主要是担心大忙季节又脏又累的,玷污了新楼新床——我没想到大家着急——也是啊,娶了媳妇,都躺在被窝里了,哪个不急呀!”
这时,静默的人群有了笑声和议论声。
“第四条,修码头。说实话,我没有这权利。但想法挺好,我会抓紧向总公司请示。
“至于你们反映个别队长的问题,场里会重视的。
“话说到这,我必须向大家说明:总公司有严格的管理规章制度,相信大家知道的。罢海是严重的错误!但是考虑到大伙这段时间太累了,我暂时也不追究责任了。
“今天都这个时间了,就收获一趟海带吧,也让伙计们歇歇反思反思。现在我请各位盯船出海!别的话我再不说了。——吕勇,你们几个副队长掂量着办!
“刘场长咱们回去!”
刘大胡子还想说什么,见韩智步伐坚定,头也不回,只好亦步亦趋了。
二位场长驾驶小船驶离海岛以后,思宁悄悄对吕勇说:
“哥,你闻出味了吗?这是大开杀戒前的最后通牒,你们见好就收吧。”
吕勇嘴里骂:“横竖是出苦力的,难不成能把老子扔海里喂海带?”
“别犟了。你不能让伙计跟着你倒霉!”思宁又劝。
吕勇故意磨蹭一会,站在高处喊:
“兄弟们,咱们这群蚂蚱也只能这么蹦达了几下啦,还能怎么样呀?再不出海,饭碗就砸了。——摇撸盯船吧。”
收获一趟海带,也不用帮助岸上晒海带,所以下午四点就收工了。
张思宁用牛皮纸卷好了已经修改完的小说稿准备骑自行车到县城发出去。
铁牛擦着雪花膏说:“宁哥,借我五十元,我也想和‘红’到县城去逛逛。”
“够吗?给你一百吧?”思宁上炕从挂在墙上加锁的皮包中找钱。
“思宁,还有多少?顺便再借给我一些,我要去翻本!”吕勇也凑了过来。
“我手头只有不足五百了。再输,我买干粮的钱也没了。”思宁数了五十给铁牛,自己留了五十,将其余的给了吕勇。
思宁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铁牛也骑着自行车前往晒场跟队长替小红告假。
“队长,小红病了,我要去县城给她看病。行不?”铁牛走到库房东山,对着蹲着吸烟的王才说。
“问我呀?”王才还在生闷气,见铁牛告假,找到了出气筒,“还知道找老子告假呀?找吕勇呀?罢工都罢了,找我告个屁假?!”
铁牛一下傻了:“小红真的病了,我们今晚就回来的。”
“你们他妈的愿意干啥干啥?都死了也与老子无关!”
铁牛火了:“你他妈的冲谁发火?别觉得你是队长就没人治了?!”
“嗨,你个小瘪犊子治治我试试?”
王才站起来往铁牛身上贴。远处的小红跑来抱住铁牛才阻止了事态扩大。
铁牛回瞪了一眼王才,扯着小红就走,边走边骂:“管他妈的,走!”
小红和铁牛回到女工宿舍,小红说:“队长不准假会扣四天工的,等一个月看看再说吧。”
铁牛摇头道:“红,不会那么巧吧?你别怕,真怀上咋也不怕,咱就结婚。”
“别傻了,那么容易呀?”小红很悲观,“我要是真怀上要流产的。听刘辫说,我们不结婚流产还要托人走后门的。”
“那就等一个月看看,听思宁哥说他的一个狱友在靖水很厉害,到时候求求他。”
“这样好了。”小红扯着铁牛的手,“你回去吧,我得去晒场。”
“不要。”铁牛抱住小红,“我有五十块钱,咱们去小饭店吃好饭。”
“不,队长要罚工的!”小红推开铁牛。
“罚就罚!”铁牛牛脾气来了,“你不去我扛着你走!”
俩人推着自行车说着话来到山腰的小饭店。
听到饭店里已经客满喧哗,小红坚持不进。
“你想吃啥?我让他们做,咱俩找过僻静的地方吃。”
“让他们煮点扇贝吧?”小红说,“这个贵不?”
煮熟了扇贝,铁牛出来不见小红,他喊。小红从饭店西上头探出头压低声音喊:“哎,哎,我在这——”
铁牛推车走进松林后将车倚在松树上。小红问:“我好像听到我哥哥的声音,哥哥在里边吗?”
“没看见。看见又咋样?你哥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铁牛不顾小红感受。
小红恼了:“你敢!”
铁牛立即又哄又逗,极尽讨好之能事。
俩个人走了几步,铁牛将一提兜扇贝挂上树杈突然抱住小红,求爱的举止粗鲁。
小红挣扎:“不要,不要……总这个,真会怀孩子的。”
可铁牛的疯狂犹如疯牛。
被扳倒的小红不挣扎了……
铁牛不知所措地拂去小红身上的松针,见到小红白皙的后背很多红点,一个劲说着对不起。
“你总是这样,你欺负我!”小红突然抽噎,眼睛里露出自暴自弃的那种无奈。
“红,我憋不住!”铁牛依着松树一个劲地抽打了自己的耳光,“红,你别哭行吗?你哭我就打,我打……”
小红心疼地说:“别打了!你就是个没脑子的蛮牛!过来,我想吃扇贝了……”
吃了扇贝,两人相偎着。
小红说:“死蛮牛,你看到树上的松球了吗?”
“看见了。小时候经常爬树摘它,交到学校生炉子。”
小红:“松球张开,松子就会拱出,松球就会变得焦黄而坠落……”
铁牛懵懂,他说:“这谁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