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三山湾真是个多事之秋。
收获海带本来七月初就应该结束,可是,由于海啸潮把养殖海区和舢板破坏严重,时间拖到了十九日这天还在继续。
也就是十九日这天,成了养殖海带的汉子们永恒的记忆,永远的痛。
凌晨出海,铁牛对枕着胳膊侧躺在舢板前脑头的思宁说:“哥,我昨晚做了个恶梦,梦里三山湾在天上,天在下面。一绳绳海带在中间飘,象一面面紫色的旗。我和小红头向下走在海面,小红一撒手我从海里掉了下去,在空中旋转。就被吓醒了。”
“想小红了呗。红旗红旗,倒过来念就是‘骑红骑红’。你想‘骑’小红了。”思宁笑着,胡诌八扯地解梦。
海区里收获海带,同舢板的大肉虫子和海猴子一边干活一边对骂。
“你他妈的八十三分的伙计,老子八十八分。凭什么老子给你摇橹!”
养殖场出海渔民年终评定工分,工分标准分为正式工,合同工,合同制临时工三个等级。正式工有基础工资加利润分成,合同工和合同制临时工按照评定工分分配收入。生产队也因此分出每个人的劳动等级,高分船长前舱握钩棍,低分后铺摇大撸。
“谁叫咱俩是酒友。我没力气,你就委屈一点。权当我是你爹,儿子多干些也应该。”
“放你妈的屁!等休假后你老婆让老子睡一宿,老子多干些也认了。”
“我老婆你以为是你老婆,随便跟人睡!”
“草你妈!”站在海带堆上的大肉虫子变脸大骂,他从苗绳上扯下一根海带狠狠地抽打海猴子。海猴子被打疼,也破口大骂起来。
俩人在前舱扭打。
生产队谁都知道大肉虫子去年因为老婆偷汉子差点自杀。海猴子随口一句话惹恼了他。
思宁吩咐铁牛摇橹赶过去,他喝止打架后让铁牛和海猴子交换了舢板。
“你上我舢板!”思宁喝令海猴子。
太阳不可怜劳动人民的辛劳,他用尽全部能量,要把养殖汉子烤化!
油滑如镜的海面上,肉眼可见袅袅的蒸汽。
拖船拖带着空舢板第二次向海区驶去。行驶中带来丝丝的风稠稠的没有一丝凉意。连瘦瘦的海猴子都脱了个精光,用潮瓢往身上浇海水。
大肉虫子热得嚎叫:他妈的,这天是要爆炸吗——
拖航中,铁牛拽短拖绳上了思宁舢板,他问有没有吃的?思宁知道食堂准备的一个包子他没有吃饱,就把自己的干粮,几根油条给了他。铁牛吃完拿起思宁的水壶,见壶里的水所剩无几,不忍心喝,放下又跟海猴子讨。海猴子坚决不给,铁牛就抢。他一手按住海猴子,一手抡起水壶咕咚咕咚地喝。铁牛回到自己船上后,海猴子就骂得难听。
思宁说:“行了吧你,不就是一口水嘛!至于那么诅咒吗?”
到达海区,拖船松开了舢板。
高海区水流湍急,海带筏架只露着根头的几个黑黑的塑料浮漂。激流哗哗地响,浮漂被冲激得若隐若现。海带筏架在水中绷得直直的,犹如一根根钢筋。
按照养殖场的规矩,思宁是副队长,应该站前舱,不用摇橹的。可海猴子又瘦又没力气,思宁只能主动站后舱。
海猴子用钩棍钩住筏架,伸手抓住。可拼足了力气也没办法将其提出水面。思宁跨到前舱帮他挂上了前柱子。
一台筏架多了舢板的浮力,一个个塑料浮漂浮出水面象调皮的儿童晃动着光头。一绳绳海带也逐渐从海里浮起来,激流中似飘扬的旗帜。
两个人一前一后将海带搂抱到船舷,然后再扶进舱里。一个小时过去,每个舢板都凸起了堆。
站在海带堆上的铁牛突然惊叫:
“哎呀妈呀——大家快看,快看西天!”
思宁铺放好一绳海带后,直起身,摸摸被汗水蒙住的眼睛,向西天望去。只一瞥,他惊呆了——
一团团庞大的漆黑的云团从三山山脉西北方向急速聚集,翻滚着越过山脉,向海区扑来。隐约能听到炒豆般的响声。
“大肉虫子老哥,这是什么?是雨还是风?”思宁向旁边的舢板喊。
“不知道。”大肉虫子也喊:“从没见过!”
“刘峰,快招呼大家别干了。有救生衣的全部穿上!”思宁站在海带堆上,双眼紧紧地盯着翻滚的黑云。
“灰云主雨,黑云主风。”他突然想到有本书中有这样的句子。天呐,是大风!
“是大风!是大风!!”思宁高呼起来,“所有舢板用拖绳栓住筏架!马上掀海带,要快!”
他喊完溜进后舱急急地掀着海带扔进海里。
噼里啪啦的响声由远而近,初似炒豆,后如鞭炮齐鸣。
“没有救生衣的,串好几个浮漂准备救急。
“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
思宁声嘶力竭地高喊,一遍又一遍。
急雨斜冲下来,海面打出一片水花。雨帘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雨点如石子般打得人身上刺痛,匆忙掀海带的人们全然不顾。
涌浪窜来,舢板一会儿被抛上浪头,一会儿又跌进浪沟。紧接着,巨浪象被削尖的石林似地架起了小船。倏忽,狂风大作,声音如鬼哭狼嚎。舢板剧烈颠簸,上窜下跳。偶尔一浪撞击船舷,浪舌腾起飞扑而过……
他喝止还在掀海带的海猴子,让他抓紧舢板,趁机除潮。
他想喊大伙别掀了,可他喊不出声来。胸口憋得难受,连呼吸都困难了。他撕开油衣脱了,油衣嗖地被风刮飞了。思宁攥着撸绷绳,眼前船舱里残存的一绳绳海带象长了翅膀嗖嗖地飘飞起来……
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在思宁的心头,他挣脱了水靴。
雨骤停,风却更加猛烈。海浪被拔起,狂飞乱溅。
舢板遽然被抛起,腾空,犹如一片叶子旋转着向下风头而去。思宁知道舢板脱根了。可恨的海猴子竟然没有栓住!
“抛锚!”他喝令海猴子。
海猴子争辩:“锚缆不够海底!”
“快抛!”思宁无暇向这个笨蛋解释海里有海带筏架抛锚就会钩住的简单的道理,连滚带爬地扑进前舱,伸手拨下铁锚。海猴子却呼喊锚缆没有栓根。思宁迅捷地叉起身,变魔术似的将锚缆系上拖环。锚缆甩鞭一般呼地抻开。思宁捂在铁环的手被勒上,小手指一阵巨疼。锚缆绷直一瞬,舢板象奔腾的野马被套住,迎头撞开山似的巨浪……
巨大的冲击把海猴子甩进大舱。
舢板重新迎风跳浪。
思宁这时看到左手小手指一大截已经血肉模糊,钻心的巨疼让他几乎昏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心想,出大事了!
正揪心,突然咣的一声巨响,一只舢板撞在他的舢板上又箭似地不见了。思宁险些被撞飞,刚稳住身,忽然一声短促的呼救在耳边响起。
海猴子在舢板不远处挣扎。说时迟,那时快,思宁窜上船舷,纵身跃进大海,一把揪住了海猴子的油衣领。思宁随手抓住一串浮漂和海猴子一起紧紧抱着。他们浮漂在狂风巨浪中向远处飘去……
或许是命中注定小港这段日子要操心劳神。小港感冒还没有痊愈,上班社长就找她谈话。说是因为援助请假三天没有上报,返回没有按时报道,预以严重警告处分。勒令回家写检查。
“写个屁!”小港仆在床上,将写了几个半篇的稿纸抹下床骂道。她翻身仰躺着,想给思宁打电话。抓起话筒看看表,又自言自语:“思宁,你出海了?”
子夜时分,小港睡梦中被妈妈三推二拉叫醒。她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当她从爸爸口里得知一场龙卷风袭击了三山湾养殖场,十多个人失踪时,惊出一身冷汗。
“龙卷风?张思宁呢?思宁不会有事吧?爹,叫我起来什么意思?”
“目前局里没有失踪人员名单。我现在,马上要去养殖场。”
“不行,我也要去!我借表哥的车去。”小港拨着电话,可手颤颤的,一次次拨错。
苏局摁住电话叉簧,严肃地说:“你不能去!现在是保密阶段。市委书记,市长都要去的。叫你下来,就是确定一下他的名字,哪个生产队的。”
“张思宁,十八队。”
苏局听韩智汇报,知道风口浪尖上的三个生产队,其中就有十八队,心里揪了一下。
苏局走后,小港搓着手在客厅里徘徊。
看着女儿鼻涕流到嘴角而不知,魂不守舍的样子,小港妈问:“你真那么喜欢他?”
小港噙着泪点点头,一边忙着拨打表哥的电话。
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他人长得什么样子?家里都什么人?”小港妈又问。
“中等身材,挺英俊。家里一个哑巴爹,没妈。一个妹妹。”小港焦躁地走动,不加思索地回答。
她再拨电话还是不应。
“你说我表哥表嫂是猪吗?睡得这么死!”
电话响了,小港急忙接了。却是爸爸的声音:“千万不要来养殖场。养殖场失踪者家属闹腾的不行,善后工作没法进行。仇书记大发雷霆。所有进场的路都派有警察把守。不听劝阻,强闯强进的,先拷起来送拘留所!”
小港欲再问,电话已挂了。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妈妈又突然问:“苏小港,你刚才说他爹是个哑巴?”
“是啊,怎么了?”小港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妈妈。
“这是要遗传的!”妈妈神色冷峻。
“妈妈,他和他妹妹可都是健全人的!”小港的笑容中带着嘲讽。
“聋哑是会隔辈遗传的。妈妈只有你一个女儿,绝不会冒这个险的。何况他还是个渔民。你必须和他断了!”
“妈妈,这都什么时候了?你……”
“我不管什么时候,不行!别的什么事都可以商量,这事绝对不行!”
妈妈说完起身,一向温和的妈妈进卧室时竟然摔了屋门。
小港第一次见妈妈这样,她心乱如麻,又急又躁,哭得泪人一般。
程普接到小港电话赶来。妈妈坚决阻拦他们前去三山湾。
小港说:
“妈妈,您再阻拦我撞死您信不?!”
妈妈看着女儿骇然了。
她和表哥驱车前往。可是养殖场公路设立了关卡。连山脉下都安排了警察。小港只好回家。
“表哥,车留给我,你打车回家睡吧。”
程普想劝劝,可见妹妹表情冷峻只好无语地将车钥匙交给她。
仿佛被关进笼子的小鸟。小港直到上班时间还是焦躁不安,逡巡不停。尽管是凌晨,汗水还是湿了鬓发,洇透了上衣。她的目光始终坚守着家里的电话机。她期盼爸爸告知平安。
在气头上的妈妈提醒女儿:“该上班了!”
“妈妈对不起。我今天不上班了。”小港转身含泪说。
妈妈见女儿早晨还汗湿衣衫,知道女儿真的很急很燥。她心痛地:“小港啊,妈妈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妈妈娘家有个远房亲戚,按辈份你应该叫舅的。他夫妻是哑巴,生了三个儿子全是哑巴。”
小港擦着眼泪说:“思宁曾经说起过,他父亲近十岁时发高烧昏迷才聋哑的。这样会遗传杀死我也不会相信!再说,为这种事而抛弃爱情你女儿做不到!”
“什么爱呀情呀,也不能拿后代当作赌注。”
“妈妈,这事以后再谈。”小港说着站起身,“思宁他爹和妹妹如果听说养殖场出了这么大的事会疯掉的!不行,我得去他家。”
妈妈脸阴沉了下来:“你不能去!这事要断就要断得利索!”
小港不理妈妈,兀自上楼梳洗打扮去了。
小港下楼要走,妈妈拦在门口。母女两人平生第一次拉扯起来。
小港又哭了,她跺着脚说:“妈妈,他们家再也不能经受打击了!你知道吗?思宁坐牢以后,他妈妈是自杀死的!”
妈妈愣怔了。
小港趁机拾起起拉扯中掉在地上的BB机,跑了出去。
妈妈倚着门框喃喃自语:“天呐,怎么还坐过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