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凌晨出海,夜半拢岸。张思宁带队出海打楔连续三天,累得够呛。
公安局两名警察白天扮成情侣进山打猎,夜里巡逻海边。日日无功而返,精疲力尽。
灯光亮了三山湾的深夜,思宁打楔归来。一只只舢板松开拖绳后,拖船亟不可待地关灯熄火休息了。黑暗中,十只舢板九只泊好,一只舢板逐个接人。二十人乘坐一只船,缓缓地向夹苗室的灯光靠拢。
打橛时,握橛杆的张思宁喊号子喊哑了,声音沙沙地对站了满船的伙友说:“今天晚上队里请客。我在饭店定了酒菜,庆祝咱们打楔成功!”
夹苗室里。思宁拿起一根苗绳查看间距,要求夹苗器后的姑娘补上遗漏的海带苗。一天的夹苗数量完成,姑娘们急不可待,吵吵洋洋在夹苗室的水管前洗手。
看到有几个女工走出夹苗室,思宁诧异地问保管员:“等等。这样就收工吗?”
保管不解地反问:“今天夹完了呀?只有这么多海带苗了。”
思宁气愤地:“没夹的苗绳为啥不整理归类?废弃的小苗为啥不清除?夹苗器上为啥一塌糊涂?大海里有的是水,地板为什么不冲刷?明天这屋里的碘味能工作吗?——你这是什么破习惯?”
保管没有想到思宁会发这么大的火气,急忙把走在屋外的姑娘们唤进来。
因为思宁上任后第二天就出海了,回岸又匆忙去韩经理或警察那,没进过夹苗室,很多姑娘们不认识。她们一边收拾工作垃圾一边咕咕唧唧发着牢骚。
有个年纪大的妇女还骂:大腿根捉虱子——扯蛋。
思宁听到了,他以此告诫女工:“嫂子你骂得挺艺术!但我告诉你们,虽然是计件工资,也不能窝里吃饭窝里拉屎。你们家里吃完饭也不收拾也不刷锅吗?我告诉你们,从明天开始,谁的夹苗器周边不整洁我会狠狠的处罚的,到时候你们别哭掉鼻子没处找。”
思宁见夹苗女不吱声了。又对保管说:
“清理夹苗室是夹苗的组成部分,以后注意一点。收拾完抓紧回去,到饭店拿菜去。”
因为打楔耽搁,必须加班。第十队收工已经夜半,场区其他生产队早已休息。
思宁走在回场的人流前,看着不远处的场区。在漆黑的夜里,公司办公楼会议室的灯光亮得显眼。他想:“小魏警官这么晚还没睡?莫非有了钱标的线索?”
蒋强竞走几步和思宁肩并肩,征询明天的工作安排。因为打楔喊号子嗓子痛,思宁说话简洁:“分两组。一个舢板系筏架;其他舢板分苗。明天一只舢板至少一千绳,让伙友加把劲。”
也是这天,两位警察早起进山,午饭啃着干粮,不肯小憩片刻。
小魏的脚崴了,小周搀扶起她说:“魏姐,我们这样盲目跋涉事倍功半。不如冷静一下,有的放矢。”
坚强的小魏在丈夫牺牲时,没有放声嚎啕,此时却压抑不住情绪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周警官揽着她,不知如何安慰。
他们艰难地回撤途中,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静寂的林中的这声闷响,一下子唤起了两位警察敏感的神经。俩人一怔,周警官撇下魏警官提着一只双筒猎枪疾步而去。
魏警官也蹩着脚追去,边追边掏出手枪,打开保险。
当魏警官一瘸一拐地赶到枪响的地方,却失望地看到周警官正和两个猎人聊天。她一下子瘫坐在松树下厚厚的松针上……
思宁匆匆回到宿舍,见周警官躺在床上发呆,知道他们又“旅游”了一天。
“小周,吃饭了吗?”思宁关怀地问。周警官翻身起床,说:“你可回来了!魏姐要见你!”
听着周警官今天进山的情况介绍,他们来到会议室小魏的宿舍。宽大的会议室,一张孤零零床。躺在床上的魏警官见思宁进屋,坐起:
“你熟悉这里的环境,为何天天不见你!既然对讲机联系不上你,你交出来!我可以马上请示,解除与你的合作!”
思宁清晰地看到了女人脸上的泪痕。他理解她的心情,温和地说:
“魏姐,对不起。你不知道养殖业务,我们要搬迁海区,不抓紧时间,季节就错过了。现在楔绳打上了,我把生产任务交给副队长,明天专职陪你们搜山。”
“魏姐去不了。她的脚崴了,肿得很厉害。”周警官说。
“哦。我来看看。”思宁上前,拾起魏警官肿胀的脚髁。
魏警官挣扎。
思宁说:“你想不想早点好起来?听话,把袜子脱下!”
思宁为她推拿,魏警官半躺着默默流泪。
思宁刚刚回到宿舍,准备到蒋强屋里吃饭时,接到蔺峰的电话:
“思宁,我是蔺峰。我正在读你胶东文学发表的小说。我也是文学爱好者,写了个短篇很想让您帮忙看看。你吃完饭能和我这谈谈吗?就在水塔那儿。”
思宁告诫她以后称呼经理后,强行令挂了电话。
电话响了起来。思宁不耐烦地拾起话筒。果然又是蔺峰。
“思宁,原谅我。那天我听说你坐过牢真的吓坏了。对不起!——你去不去呀?”
蒋强进屋催促吃饭,思宁扣上话筒说:“你们先喝着,我等小周回来就去。”
蒋强刚走,讨厌的电话疯子一般又响了起来。思宁瞪着电话不接,铃声执拗地好象示威。
他拿起话筒,劈头盖脸地:
“你再打,我找韩经理开除你!”
刚要挂,话筒传出小港的声音:“跟谁较劲?哪个女孩纠缠你了?”
“是小港呀。这么晚有事吗?”思宁听到妻子的声音,好象花草久旱沐雨,因为蔺峰的不快也很快烟消云散。
“张思宁,你老实一点!你敢出轨我把你那浊根骟了!”
“啥时变得这么粗鲁?放心吧,为了你我会保护好那浊根的。快说事。”
“讨厌你!我是告诉你,广告学的函授教材你没有带,你怎么想的?不想学了吗?”
“不谈这个。我出海打楔刚刚回来,可怜可怜宝贝,他还饿着肚子。改天我打电话给你行不?”
“不嘛,人家想你嘛。”小港撒娇,“想听重大新闻不?夫人现在播报:最新消息,靖水原市长在羁押期间自杀。留下的遗书长达三十多页……”
思宁握着话筒呆立。
蔺峰偷听了的电话,她得知自己的靠山出事了,象思宁一样呆住了。
自从她的远房亲戚蔺副市长出事以后,她几乎成了二楼的清洁工,事务长,秘书。可是无论怎样努力,她觉得几位经理都不如以往了那么热情了。她觉得这个轻快的工作真的朝不保夕。想着嗜酒如命,酒后狂花的父亲;想到责任田里的和晒海带的苦累;想着思宁这个文武全才的优秀的人儿已有所属;想着那次相亲,她忘记了拔出偷听的插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思宁太累了,从蒋强屋喝酒回来便倒头大睡。下半夜,他被开门声惊醒,翻转几下慵懒地撑起身体查看。他吓了一跳:小周笔挺地坐在他自己的床沿上发呆。
“兄弟,怎么才回来?出了什么事?”思宁端详着小周,骇异地坐了起来。
“我正在小魏宿舍用电话和乔队议论是不是山峰的瞭望点暴露了?商量是否请示宋局组织民警搜山。小魏去厕所发现小饭店突然亮起灯光,她武器都没带,自己直接去了饭店。直到她悻悻回来我才知道。我批评了她,她就止不住痛哭,劝不好……”小周双手捂着额头,“我刚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现在才真切地理解警察的纠结和无奈。连续几天拂晓进山,薄暮才无功而返。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焦躁吗?乔队说你对这块熟悉,让你再回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细节证明钱标就在三山湾。可是你每天都是夜半回来!”
“这样吧?”思宁看着沮丧的年轻警察,“明天我们顺着钱标看望我的路线从山坳村出发到达北岸,沿路查看一遍,或许能想起点什么?早点睡吧,心急是没有用的。”
思宁陪着两位警察在北岸转悠了两天一无所获。
第三天,西北风六到七级不能出海。
傍晚,思宁接到会议通知来到办公楼。
二楼的楼梯口东头是韩智的办公室,三个副经理的办公室和卫生间依次排着。楼梯西头向东依次是总机室,一个会议室和对讲机控制室。
思宁敲开会议室的门。女警察小魏将他让进屋里不无悲凉地说:“张经理,我们要撤了。宋局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
小周在里屋收拾装备后,拽出一个大的拉杆箱扶正后,立正,向思宁敬礼。小魏也站得笔直敬礼。
思宁被这军礼感动了,他握着小魏伸出的手发誓:“只要钱标藏在三山湾,拼着这经理不当了,我也接替你们继续侦查!”
两个警察走后,思宁和几个经理在韩智办公室碰头。
刘经理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这样不行!两个管生产的副经理凭什么让我自己东跑西颠。一个副经理只管一个生产队。说的过去吗?有靠山怎么了?有靠山就能天天拿着收音机闲逛吗?”
张斌也附和:“就是。张经理,今天收音机哪去了?天天进山丢掉了吧?”
思宁傻了,他不知两位经理哪根筋有病了。
韩智问:“怎么了,老刘?你早晨就喝酒了?”
“你问问张大经理。他们十队搬迁海区也就罢了。第十八队要搬迁,其它队也争着要搞!哪有那么多海区?哪有这么多物资?养殖公司出现这么多矛盾找谁?我一个人管二十多个队,天天忙得穿反裤子!他倒好,只管一个队,不能因为有后台撑腰就欺负人吧?”
思宁没有想到他会再次提到什么“靠山后台”,他的气愤难以抑制:
“刘经理,你是我的老领导我一直很尊重你。有矛盾化解矛盾,你扯东扯西干嘛?我的任职与我岳父没有半毛钱关系!如果不是市委仇书记找我,我还真不想回来。无端被开除,再请回来。把我当啥?根绳上的野生贻贝吗?谁想撸就撸呀!”
“你怎么不让人说话?别自视太高好不好。要学会尊重老同志。”张斌插话,“再者说,大忙季节,你天天拿着个收音机进山游玩,怎么也得让人提提意见吧。”
“你花两三年学会了说话,锻炼了三十年了就是为了弄舌挑事是吧?”思宁动粗了,还好,他咽下了后面要骂人的半句话。
“都给我闭嘴!”韩智拍了桌子。
韩智和思宁不知道刘经理跟吕勇等几个生产队的赌徒推牌九,输掉了不少钱。吕勇赢了请客吃饭喝酒。喝酒时,因为好多生产队要求搬迁,他不答应,就争论起来。他喝酒后更加心烦意乱。他所表达的不过是生产队个别队长的牢骚话。
韩智说:“今天队长会议我会宣布你们一人分管十三个队。扇贝队交由张斌兼管。针对改良海区这个问题。大部分生产队都要搬迁,怎么办?物资可以向局里申请资金;可是海区咋办?准不准许他们搬迁?咱们现在商量一下。”
思宁稳稳情绪表态:“我看了东头海区,离航标很远,至少可以容纳四千台筏架。搬迁完全可以。他们可以先打上楔绳,系上筏架。夹好苗绳储存在底海区,冬季闲暇再搬,海带生长不会影响太大。”
韩智看着刘经理:“老刘,你看呢?”
“对不起小张,我鼓了几口酒,又和几个队长吵嘴仗,气头上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刘经理道歉挺真诚,“我只担心高海区水流湍急,一旦‘滚滩’……”
思宁见比自己年长的刘经理主动道歉,咽了口唾液说:“刘经理,我这段时间也是太累,烦事也多,太急躁。你们不知道,那个收音机的处处,我就不解释了……”
思宁又回头对张斌说:“张经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别往心里去。我是个粗人,一急就变成了畜生。你多海涵。”
“没事。来三山湾这许多日子,我也被渔民骂习惯了。”张斌别着脸边说边用手指抠着鼻孔。
思宁不管他的情绪,他提议:“你们看这样行不?海区该划分划分,干不干生产队自愿。哪个队想干,刘经理和我从楔绳,系筏架到分苗全部流程监管,以防工作疏漏引发滚滩。”
刘经理附和:“只能这样了。张思宁你小子真是个初生牛犊子!”
会议上,韩智宣布张思宁分管一至第十三生产队,蒋强担任十队队长。刘经理分管十四至二十六队。拖船一家一半。明天公司领导和各队队长出海确定海域。后天每一个队派出一个舢板到高海区,由公司统一划分分配。各队可以先将楔绳打上,搬迁工作自己掌握。
生产队长会议以后,张思宁把宿舍搬进办公楼。
夜幕降临,张思宁检查各生产队的夹苗情况回来,见办公室里变得窗明几净,办公桌上还多了一个漂亮的不锈钢茶杯。他拿起来,拧开杯子,茉莉花的茶香扑鼻而出。他正想是不是小港来了?听见蔺峰站在门口的走廊上向屋里观望着说:
“您没有锁门,我帮你收拾了。”
“哦。谢谢。——水杯也是你买的吧?”
蔺峰点头笑着走进屋里。
她试探地问:“我拿我写的小说您能帮忙看看吗?”
“行。你拿来吧。”
思宁看着小说稿。他抬头瞥了蔺峰一眼,他甚至怀疑这姑娘高中时没有设置语文课。不但字丑不如其人,而且开篇就是病句和错别字。
蔺峰误解了思宁刚才对自己的微笑,把讥笑当成媚笑。她站在眼前,先是解释那次相亲的不礼貌,随后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家庭。
思宁这才知道这个女孩有个不幸的家庭。她的父亲酒后家暴,她和她妈妈受了好多苦。蔺峰讲着讲着竟然失控,哭诉自己十四岁时,被父亲**的经过。她傻的连细节都描述,语言露骨,不遮不掩。
思宁放下稿子,急忙制止道:“你停停!别跟我讲这些。你好好工作,一切会好的。”
蔺峰抽泣起来。边哭边说:“我很后悔,你为啥骗我你坐牢的原因?我现在真得好想嫁你!你怎么那么快就有了女朋友呀!”
“不是女朋友,是我妻子。我们已经领证。”思宁说着,见蔺峰身体靠着自己,忙支开她,“——你屋里有热水吗?给我拿一暖瓶来。”
蔺峰出门,思宁接到小港的电话。小港希望他回来一个晚上,陪陪前来靖水游玩的关浩宇夫妇。
思宁听见蔺峰的脚步,忙说:“小港,你稍等!”
说完,他把话筒放在一边。
蔺峰提着暖瓶,用脚后跟轻轻关上门。思宁假装在看她的“大作”。
蔺峰端着杯子倒水,眼睛却瞟着思宁,不知不觉水溢出来,烫了握着杯子的手。杯子砰地掉在地上又烫了脚,她本能地尖叫起来。
一直没有放下电话的小港听到尖叫声,努力聆听。可电话杂音很重……
思宁见蔺峰烫了手,慌忙问:“伤着了吗?”
蔺峰噙着泪点头。她的手背肿胀通红,刹那出现了水泡。
“你去卫生所看看吧。痛吗?”
思宁托起她的手。蔺峰突然抱住思宁,大声说:“哥哥,我爱上你了。你折磨得我好苦;可我好美……”
思宁轻轻推,越推她缠的越紧。
思宁正色道:“小蔺,我是你经理。松开手!”
蔺峰哭了:“我不嘛……”
思宁强硬地掰开她的手臂。蔺峰幽怨地审视思宁,鼻翼翕动。
思宁避开目光转身说:“蔺峰矜持一些对女人来说是美德。你的那点小心思是可耻的。”
蔺峰的脸霎那间涨红了,红得只剩下挂着吊坠的白嫩的耳垂。她羞耻地跑走了。
思宁擦拭桌子,这才惊觉话筒没有放上电话。他拿到耳边,却传来嘟嘟的声响。
而此刻的小港,表情木木地望着办公桌的电话揶揄:好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