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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清茶,飘着淡淡雾气,散着幽幽草香,董芊芊已坐了有一个时辰,天刚刚泛亮,她就醒了,又如何能睡得着?早早起床,梳洗完毕,还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很静,只有她一个人。也许是客栈小二看到了她,回房不久后,就有人送来了茶点,一碗小米莲子粥,两块巴掌大的桂花糕,一个白水煮蛋,还有一小碟酱腌芥菜,并不奢华却也算得上精致。
董芊芊自然不会知道,尔锋石在离开时特别向掌柜的交待过,掌柜的怎敢怠慢。董芊芊却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她让伙计送一壶茶。伙计笑着说不饮空心茶。董芊芊觉得伙计很可爱,也笑了笑说自己早上喝茶保持身形纤细,不然就不能跳舞了。伙计惊讶地看着董芊芊,然后匆匆就走了。董芊芊有些疑惑,难道连客栈的杂役都看不起乐伎?
小二很快送来了茶,董芊芊叫住小二问他为什么不搭理自己了?小二说他只是个下人,身份不配和董芊芊说话。董芊芊说之前不是说的挺好的。小二说那是不知道她的身份,以为她只是个平常店客。董芊芊说乐伎的身份难道比你高?小二说根本没法比,你见的都是达官贵人。
董芊芊没有想到,在平常人眼里能和达官贵人接触也是种身份,而她只觉得这是种悲哀,因为她和他们的地位永远不对等,他们取悦于她,只是因为想利用她,用完就会像扔垃圾一样扔掉。被田渭扔掉,董芊芊不失落,这是解脱。可尔锋石竟然也不理她,把她带离田渭府,就送进了这客栈,然后匆匆就离开了,连多余的话都没说一句。既然如此,又何必带她离开?
董芊芊默默地坐在椅子上,茶水已经凉了,她一直只是闻着,也并没有喝。尔锋石说今天会来见她,但今天的时间很长,从早到晚。她倒不是盼着见到尔锋石,只是想把话问清楚。
尔锋石是日上三竿时到的客栈,一眼看到桌上的早点没有动,“不合口味?这皇城的东西和你们绍华应该不太一样,你怎么不让小二换你喜欢的?”
“没有必要,反正我也不想吃。”董芊芊说话病恹恹的样子。
“病了?”尔锋石有些惊讶。
“不是。”董芊芊淡淡地回答。
“那你要是有话,可以直说,我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
董芊芊顿了一下,“将军为什么要带我离开田府?”
尔锋石有些惊讶,“这……这不是姑娘要求的吗?我觉得姑娘可能不太喜欢那里,君子成人之美,田大人又有此意,我就顺水推舟了。”
“这么说,你根本不喜欢我?”
“这倒不是,姑娘天姿国色,没有人会不喜欢。”
“那将军为什么把我扔在这客栈之中?”董芊芊目光犀利地逼问。
这,是尔锋石的难言之隐,“我不想瞒你,我已经有了家室。”
“所以你不敢带我回府?”
尔锋石尴尬地点了点头。冲动都是一念之间,理智后就会思考事情的可行性,尔锋石虽然被董芊芊的美貌打动,但并不了解她,不知道是否是能和自己相处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有家室,不想再带另外的女人回去。
董芊芊笑了笑,这个人看来还算诚实,诚实的人多半不会坏到哪儿去。
尔锋石被董芊芊的笑弄糊涂了,“姑娘为什么要笑?”
董芊芊收敛表情,“那将军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姑娘如果想回家,我可以给你盘缠……”
“家……”董芊芊的声音里透着哀怨,也透着渴望,“家又是什么呢?”
尔锋石惊讶:“姑娘难道没有家?”
“乐坊女又有几个会有家?有家的人父母又怎么会舍得送她入乐坊?”
“那……那姑娘的家人呢?”尔锋石小心翼翼地问。
“我已经记不清他们了,我五岁的时候就是孤儿,被乐坊收留,才得以活了下来,十几年来没有任何人找过我,所以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一个苦命的女子。尔锋石在心里叹息着,“那你又怎么会到了皇城?”
“皇家选秀女,二十两银子把我从乐坊买走,不管你同不同意。”
尔锋石明白了,田渭不正是负责这事的,难道他假公济私?
董芊芊淡淡地说着经过,她此时只想倾诉,这些话压在她的胸口好苦闷,需要释放,她必须把它们释放出来,不时何时,脸上已流着两行清泪。
尔锋石觉得好痛心,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你觉得,把这事奏禀皇上,他会不会受到惩罚?”
尔锋石犹豫着,他也拿不准,因为现今的皇上他没见过,甚至不如董芊芊了解的多。但以前的皇上他知道,这种事情,显然他不会过问,田渭可是礼部长史,皇上可不会为了一个乐伎去怪罪大臣,重要的是这个乐伎是他所不要的。
“你真想报仇吗?”
董芊芊惊讶地看着尔锋石,“难道不应该吗?”
“不。”尔锋石坚定地说,“报仇不止一种办法,而且要选择合适的时机,现在……恐怕时候并不对,而且这件事情一旦张扬,对姑娘的名声……”
“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会有名声吗?连个店小二都看不起我。”
“怎么会?”尔锋石有些惊讶,“不管别人怎么看,姑娘首先要看得起自己,更何况,我一直都没有轻视姑娘的意思,在我眼里,姑娘冰清玉洁,兰心蕙质。”
“这是真心话?”董芊芊怀疑地看着尔锋石。
“当然是,我尔锋石虽是粗人,但不骗人,尤其不会骗女人。”
“那好,你带我走。”董芊芊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
尔锋石惊讶地看着董芊芊,“去哪儿?”
“哪儿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董芊芊坚定地说,“你若不嫌弃,我就侍奉你一辈子,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姑娘……”
“叫我芊芊。”
“芊芊,你其实用不着这样,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不可能给你幸福,更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的。”尔锋石摇了摇头。
董芊芊的眼神变的哀怨,“骗我,你都是在骗我……”
“没有,我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名份。”
尔锋石愣住了,怀疑地看着董芊芊,“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董芊芊一脸无辜的表情。
尔锋石松了一口气,一个乐坊女子,也许真的从来不闻不问外事,对他们长河守军不了解也并不奇怪,“我们长河守军,全是男人没有女人。”
董芊芊愣了一下,“为什么?”
“这是规定……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规定,也许从有了长河守军就是这样。至于原因,我想一来是不想让守军分心,二来长河险恶随时都有危险发生,其它人住在那里非常不合适。”
“那长河到底是什么样子,真的很长吗?”
“很长,它尾部连接海口,但头部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因为那里已经不是天龙的地盘,在我们天龙境内就有八千里长,北岸都是异族,所以要守护,防止他们渡河南下,侵扰我们天龙的百姓。”
“八千里?”董芊芊有些震惊,她无法想像,绍华有河,河上有花船,她也经常在船上畅游,但最多几十里。八千里长的河,她想像不出是什么样子,她从绍华一路到皇城也不过才两千多里。“这么长,你们怎么守护?”
这是尔锋石最熟悉,也最喜欢说的话题,“我们长河守军有三万人,每一百人是一个营,每十个营是一个所,每十个所是一个卫,所以一个卫就有一万人,三万人就是三个卫,分别守着长河边上的潼原、保平、营津三座城。三个卫长都都归我管,但我主要是住在地处中间的保平,西面的潼原和东面的营津,我每年都会去巡视,由当地的卫长负责。”
“这么复杂?”董芊芊撇了撇嘴。
“也不复杂,如果习惯了,就像自己的手脚,每个指头什么样,都清清楚楚。每个卫要负责两三千里的距离,也就是每个所负责二三百里,每个营负责二三十里,他们都会驻扎在河岸边,定时巡逻,发现异常就点狼烟报信,附近的营所就会赶去支持,一般的情况,几个营就能处理好了。”
“河那边的异族经常来吗?”
“经常,北部是蛮荒之地,后狄、喇阑、摩赫、西羌……很多,很多异族,有些异族没有国家,只是些民间部落,什么都缺,所以只能抢。”
“那些地方一定都很荒凉吧,古人的诗词里写的都很惨。”
“是的,没有人烟,异族经常骚扰,谁又敢在那里住呢,整个八千里长的长河边上没有一户人家,最近的村落也会离着几十里。”
“你这么清楚?八千里长河你全走过?”
尔锋石点了点头,“这十几年来,我已经巡视遍了所有地方,我这个长河守将可不是享乐的,我得对八千里的河防负责,如果让异族侵入,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从长河守军建立以来,几百年了,异族一直被挡在河北岸。”
“如果每一个朝廷官员都能像你这样,老百姓也许就不会再有疾苦了。”
看着董芊芊梨花带雨的眼神,尔锋石无可避免地再次陷落,昨晚把董芊芊送到客栈,表明他已经决定放弃,但现在,他又拿不定主意了。
“国家大事,涉及的东西太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我等小民,只求安身立命,你是个好姑娘,所以我希望你能生活的好。”
董芊芊摇了摇头,“不可能了,我这一生已经没有了希望。”
尔锋石再也控制不住了,突然拉住董芊芊的手,“不,你这么年轻,人生才只是刚刚开始,相信我,你以后一定会生活的很幸福。”
“会吗?将军会不嫌弃我吗?”董芊芊紧紧盯着尔锋石。
“我决定了。”尔锋石表情坚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带你走。”
“走,去哪儿?”
“你不是说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吗?当然是去长河。”
“可长河不允许有女人,你是将军,怎么能明知故犯?”董芊芊摇着头,“我不能连累你。”
尔锋石笑了,越来越觉得董芊芊合他心意,这么善解人意,以后肯定不用担心相处不来,“你当然不能去保平城,这个规矩绝不能破,但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去,而且我可以经常见到你,只要你不嫌过的苦闷。”
“什么地方?”董芊芊有些惊喜。
“刚刚我说过,长河岸边虽然没有村落,但远离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有很多,保平城以南三十多里就有一个,你可以住那里,我有空就可以去看你。”
“真的?”
“但那边条件很差,远不像皇城或者你们绍华那么繁荣,甚至比你见过的最差的村子都要差,而且气候非常不好,风沙很大,你这娇嫩的皮肤……”
“我不在乎,就算变成麻脸婆,只要你不嫌弃。”
尔锋石笑笑,“我又怎么会嫌弃?”
“你真的不嫌弃?”董芊芊犹豫着,“我曾被奸人所污。”
尔锋石顿时想到刚才的话题被岔开了,“我当然不会,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我刚才也说过,报仇要等时机,这个仇我一定会给我报,我向你保证。”
“不,不要。”董芊芊摇摇头,“你虽是将军,可他是长史,虽然不直接管你,可官位比你大,得罪了他对你以后也会不利……”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尔锋石目光凛凛,“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董芊芊觉得尔锋石的目光有些可怕,情不自禁地靠进尔锋石的怀里,“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送给你?他的官不是比你大吗?”
“也许是两个原因,他一直扣压着应该转发给长河将士的军饷,我要不登门讨要,恐怕到今天他还不会给。”
董芊芊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要扣压?”
“看来你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懂,长河守军三万人,一个月的军饷就要近三万两白银,三个月就是近十万两,他扣压一个月,如果私存到银号钱庄,这利息都要有几百两了,不是他白白赚的?”
董芊芊有些明白了,“你是说……他担心你和他计较?”
“他更担心我上报……不过,我觉得另一个原因才是最主要的。”
尔锋石虽然是行伍粗人,但思路却非常精细,完完全全看穿了田渭的心思。
“礼部长史是二品高官,我一个长河守将只是三品,他用不着害怕我,更用不着巴结我,但他偏偏却来巴结我,把你送给我就是这个目的。”
“那我就更是不懂了,他为什么要巴结你?”
“因为他是文官,官职再大也是文官。而我手里有三万兵马,结交我这样的人,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尤其现在全国各地,看似平稳,其实境况相当地差,虽然我远在长河,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董芊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尔锋石。
尔锋石笑了笑,“算了,不说这些了,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们就出发。”
“真的?”
“只要你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