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过后,很快便是腊月了。
这些天,凌奕依旧出入齐元的院子解毒,仿若那一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在巫彦留下来的蛊虫的帮助下,九重血莲的功效发挥到最大,再加上宋锦和齐元用以真气引导,凌奕体内的毒已经开始慢慢聚集。这让所有人都送了一口气,当初解毒之时怕的便是毒素无法聚集。如今事情朝着众人期待的方向发展,自然是让人松了一口气的。之后需要的便是用内力将毒素逼出体内,这事情相较起之前倒也简单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近年关的时候齐元向长平侯请辞,说是要回师门过年。言庆挽留了几句最后还是点了头。凌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里看李琪舞剑,李琪前几日从长平侯那里得了一把宝剑,正爱不释手。
听了这个消息,凌奕一转身就朝齐元的院子跑去,李琪被他的举动下了一跳,随后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跑到齐元院子的时候,齐元正半依在廊下喝酒。
白衣,黑发,星目,剑眉。
常年握剑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此时正握着一壶酒,些许酒液从壶口流出来给手指染上了一层奇异的色泽。他手臂随意地塔下来,双眼看着天空,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怀念。
凌奕的出现显然打扰到了他,他皱着眉头看向院门,在看到进门的那个身影的时候,呆愣了一下,而后便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
凌奕上前几步,朝着齐元远远行了个礼道:“奕儿拜见师父。”
“凌奕……你来有什么事?”齐元半眯着眼睛看凌奕,抬手又喝了一口酒。
“听说,师父要回千阳阁过年……”凌奕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开春之后,师父可还回来?”
“回来……回来啊,为什么不回来?”齐元笑着说道,看向凌奕的眼神里是满满的讥讽,“我答应当你的师父,怎可不教你功夫呢?”
凌奕垂下眼帘,开口说道:“有小师叔在,师父若是愿意自可到处走走的。”
“哦?比如呢?”齐元坐起身来看着凌奕,似乎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嘴角带笑,眼睛里却波澜不惊。
凌奕看着齐元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极北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齐元并没有因为做出太多的反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凌奕,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许久之后,齐元才用略微有些沙哑地声音开口问道:“你到底想如何?”短短的几个字之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疲累。
“母亲曾经同我说过,没有人能救你,能救你自己的从来都是你自己。”凌奕说着,指了指院子中的梅树继续开口:“就算没人去管它们,时辰到了它们也还是会开花的,但是若是冬天一直不来,即使你如何心急如焚,它们也还是不会开花。”
“时辰……时辰……”齐元重复着这两个字,竟似有些痴癫的样子,募得,他抬头看着凌奕说道:“我去了,便有结果么?”
“我不知道。”凌奕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当年齐元死,是因为经年的旧伤,但却没有人知道这旧伤的来历,只知道齐元每年都有段日子不会露面,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直到后来,因了千凰楼的事情,无踪同千阳阁交接的时候才知道,齐元的伤,从何而来。
极北之地有寒素宫,寒素宫内有鬼医寒离,他是医者,却擅用毒。他只医天下罕见的奇病,且治病之法不遵常理,用毒治病,虽是能救人一命却也让病人痛苦不堪,更甚者,便是会落下终生的隐患。齐元少年成名,行走江湖之时,曾偶遇寒离,两人一度引为至交,但却好景不长,只因那一场偶遇是寒离苦心设计的结果。
寒离原是千阳阁前掌门,齐元师父——程辉的私生子,自出生以来就不曾享受过父爱,母亲也因爱生恨,将对程辉的不满全部转移到寒离身上。他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成为寒素宫内名动江湖的鬼医寒离的,这些事情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利用齐元接近程辉,最后将其毒杀。
程辉其人,世家子弟,虽拜入千阳阁门下少年成名,早年却也风流成性,才为自己埋下了这些隐患。当年他同寒素生下寒离,却为在掌门之位,为了千阳阁同家族的联姻,取了他的小师妹,千阳阁阁主的千金。一晃十几年,他似乎是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曾在一次醉酒侯嘱咐过齐元,无论自己因何而死,都不要追究。齐元只当他没醒酒,胡乱应了也没往心里去。
程辉死后,千阳阁大为震动,亦派出几大高手围剿寒素宫,却被齐元拦了下来。他想起师父对他的嘱托,也想起师父说自己有愧于寒离。同继任掌门闭门长谈之后,掌门撤回了这道调令。齐元却独自一人去了寒素宫,程辉有愧于寒离,千阳阁有愧于寒离,他齐元却无愧于寒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他去了,却没有见到寒离,齐元硬闯却也没能如愿。再出现在千阳阁已经是半年以后,他受了重伤,遵门中医师嘱托,他便两年不曾在江湖上走动。也是在这一年,他看到了初入千阳阁的李琪。
一晃四年过去,齐元却是再也没有提起这事。仿若极北的寒素宫同里面的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但是凌奕心中清楚,用不了多久,齐元便会再一次前往极北之地。
和顺十六年,寒素宫内变,宫主寒离生死不明,齐元只身前去查探,却受了重伤,虽然最后到底是被千阳阁救了回来,却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内伤,之后,才导致了他在位七年之后的早逝。
还有一年的时间,只要赶在寒素宫宫变之前,了结这桩往事便好。一方面是自己心中的认定的坚持,一方面却是师父的遗命,齐元要的,不过是痛痛快快的一场决斗。快意恩仇,重义而轻生死,江湖之人本该如此。
“也是……”齐元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答案,他笑了笑,看着凌奕身后追来的李琪,说道:“好好照顾小琪。”
“谁要他照顾!师兄你疯了吧?!”李琪正好听到这句话,怒气冲冲地进门伸手夺过齐元手里的酒吼道:“我是他师叔,怎么可能让他照顾!师兄你也是,干嘛喝那么多酒!”
在他身后,凌奕看着齐元的眼睛,微微一笑,做了个嘴型。
他说:“好。”
而后,便转身离开。
院子内,李琪依然数落着齐元,而齐元却闭上眼睛身体一软,睡了过去。之留下李琪一人不知所措的呼喊。
那一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主子,无赦已经到京城了。”裕德一边给凌奕倒茶,一边说着今日收到的消息。
点点头,凌奕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棋盘,问道:“无程那边可有消息?”
“不曾。”摇摇头,裕德将茶盏放至凌奕手边,疑惑道:“按道理,他该是到黑城了啊。”
“怕是有事耽搁了吧。”凌奕嘴角勾出一抹微笑,伸手拿了茶盏轻啜一口,似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见状,裕德张了张嘴,又闭上。凌奕见了也只当不知,将茶盏放下,凌奕开口道:“父亲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侯爷说,让您安心养伤,待得天下平定了,便接您回凌阳。”裕德低头,将凌阳侯的传信转述了一遍。
脸上颜色不变,凌奕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只希望父亲这一仗,早早结束才好。”说着,又像是突然起了兴致,抬眼问道:“我那可爱的弟弟,不知夫子寻的是哪个大家?”
“是凌阳张家的大公子。”裕德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凌奕的脸色才继续道:“说是夫人给选的,侯爷不曾出面。”
“这样啊……”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凌奕露出意味深长地微笑。
张蕊是觉得京中有她母家,情势稳定,便要联合凌阳本地的乡绅了么?真是……太天真了。
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太清楚不过了。在他眼里,可是从来都没有什么夫妻情分的,凌家世代世袭,整个凌阳已经如铁桶一般,莫说他人,就连京中的皇上,也是插不进来人。在他的眼皮子地下,做出这样明目张胆地结党之事,他该夸张蕊一声胆大呢,还是嘲笑她一声愚蠢呢?
若是母亲还在……若是母亲,定然不会这般,至少不会在凌阳侯领兵在外时这样……
像是想到了什么,凌奕突然站了起来,在房内踱了几步,开口道:“你让无影去一趟京城,给我好好查查丞相,看看他最近可还安好。”
裕德闻言,眼神闪了闪,低头道:“是。”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漫长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