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外四十里,刘家坡。
无言坐在茶寮的一角,手里拿着刚刚出炉的包子啃着,他动作不快,但是不一会儿,一屉包子便见了底。慢慢地舒了口气,无言伸手探向一旁的茶壶。
“大爷……大爷你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去去去!一边去!”
“大爷……大爷……你行行好……我家老父亲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您赏口东西吃吧……”
闻声望去,只见一人衣衫褴褛地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抓住店家的裤脚,低声哀求着。店家皱着眉头,一边往后退一边摆手说道:“你放开!你这样我还怎么做生意,放开!你放开!”
无言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店家,你再拿一屉包子给他吧,银子我给。”
“唉?好!好!”似乎是没有料到无言会开口,店家明显楞了一下,连连点头应着。
“谢谢大爷!谢谢这位大爷!”跪在地上的人睁大了眼睛看着无言,急急忙忙地磕了几个头,说道:“大爷的大恩大德……”
“不用了,你好好照顾你老父亲吧。”无言站起来将几个铜板放在桌子上,朝店家喊道:“店家,收钱。”
“唉……好嘞!”店家将包好的包子递给那人,随后转头朝无言的方向说道:“两屉包子,一碗茶,一共是十四文钱。”
可是回应他的,却只有桌上的那二十文钱,那刚刚坐在那里的客人,已经不知所踪。店家挠挠头,便转头忙其他的事情去了。跪在地上的人,拿了那屉包子,也千恩万谢地走了。
仿佛无言这个人,从来便不曾存在过。
“出来,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无言伸手安抚似得拍了拍身边的马,皱着眉头看向一片树林。
像是回应他的话,树林里慢慢走出一个人影。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跟着你的。”来人眼角带笑,看着无言,对于他难看的脸色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半柱香之前。”无言说着,看到来人眉间的神色缓了些,问道:“有事?”
“主子让我送一封信给你。”说着,无程抬手一扬,信便朝无言飞了过去。
无言没有说话,接了信便看起来。凌奕的信很短,寥寥几字,无言很快就看完了。伸手从怀中掏出火石将信点燃,无言一边看着信被火焰一点一点地吞食,一边开口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么?”
“只说让我务必在你到黑城之前将信送到你手中。”无程说道,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说道:“我紧赶慢赶到底是赶上了,你可有什么话要我传给主子?”
摇了摇头,无言说道:“我定会找到无朝他们。”
闻言,无程笑了起来,他朝前走了几步伸手拍了拍了无言的肩膀:“兄弟们等着你们回来,到时候我们向主子讨几壶好酒,一醉方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短暂的碰头之后,无言翻身上马,朝着黑城的方向飞奔而去,在他的前方等待他的是无名部最精锐的十八个好手,是他生死相交的兄弟的期盼,是他起誓要追随的主子的信任。
那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曾对他说,“无言,我要这天下没有战火灾荒,没有人会流离失所,人人都能安居乐业,享盛世繁华,你可信我?”
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有期盼有痛苦,还有决心和狠辣,最后却慢慢归于平淡。
他朝着那双眼睛跪了下去,他听见自己说:“无言愿追随主子左右,永不背弃。”
信或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让他第一次有了目标,作为一个人的目标。只要是他要的,哪怕粉身碎骨自己也要办到。
看着无言的身影越来越远,无程唇边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无字部里的人,都是孤儿,自进入无字部开始,他们便被教导,以凌奕为天。他们不曾质疑过,也不曾犹豫过,因为他们知道,若是没有无字部,他们怕早就成了在这世上飘荡的孤魂野鬼。对于别人来说,无字部只是见不得人的暗部,而对于在无字部里的人来说,无字部却是这天地间唯一能容下他们的地方。
无字部不大,除去他们这些暗使,便只有甲乙丙丁四部,总共不过百人。
无字部有七使,他们不听从任何人的差遣,只对凌奕一人负责。
从七岁开始的训练和选拔,他们闯过一次又一次的试炼,只为了站在那人身后做他的影子。在无字部,这是无上的殊荣。这天下如何从来不是他们关心的,他们本也只想守着主子的平安,看他平安长大,看他继承凌阳侯府,看他娶妻生子,平安和顺地过完一生。
但是……那个年仅九岁的主子,却是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场权利的角逐之中,既然如此,他们便别无选择。
凌奕剑之所指,便是他们的方向。
最后看了一眼天边那已经无法辨认的黑影,无程转身施展轻功向相反的方向掠去。
他要回长平,向凌奕复命。
正月初三,长平。
凌奕同李琪一道练完功,正朝着长平侯的院子走去。
身上的毒已经全数被宋锦逼了出来,经脉中不再有残留的毒素,因为解毒而被巫彦和齐元打通的经脉练起功来事半功倍,凌奕试着动了动有些酸疼的手臂,皱起了眉头。
“行了行了,别动了。回头让裕德拿热帕子给你敷敷。”注意到凌奕的动作,李琪转头说道:“我说你啊,练功要循序渐进,循序渐进懂不懂?你这么急于就成是不对的。”
李琪一本正经地教训着凌奕,言语间倒也颇有些师叔的味道。
凌奕听了,连忙点头称是。他可从来不知道,李琪竟是这么啰嗦的人。
见他如此,李琪点点头颇有得色地摸了摸凌奕的头,说道:“小师侄乖。”
跟在他们身后的裕德见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也只有李琪少爷敢这么对他家主子,奇怪的是主子竟也不生气。似乎,主子对于李琪少爷总是特别宽容。
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两人边走边说话。路过花园的时候,李琪突然开口问道:“唉,听说你认识华家的嫡公子?”
“你怎么知道的?”凌奕笑着说道,眼神不经意间扫过裕德,让裕德生生惊出一身汗。
“你那几日一封信的速度,怕是全府上下都知道了吧?”李琪笑着眨了眨眼,说道:“如何?”
“什么如何?”凌奕看着李琪,一副莫名的样子。
“华家的嫡公子,可是同传说中那般?”李琪说着还颇为神秘地眨了眨眼。
“你还听过他?”凌奕失笑问道:“传说中华歆如何?”
“他叫华歆啊?”李琪说着,闭上眼睛学着夫子教书那般摇头晃脑地说道:“传说华家得上古神灵庇佑,能知天命断生死,华家嫡公子聪明伶俐颇有其父风范。”
“聪明伶俐道是真的,其他我便不知道了。”凌奕笑着说道:“我也没有见过他父亲,如何能知道他父亲是何风范?”
“也是。”李琪闻言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传说中的能知天命呢?”
“人家又不是算命的,我怎知道?”凌奕闻言叹道。
“那你知道什么?!”见他如此,李琪有些恼了。
“刚刚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他叫华歆啊。”凌奕笑眯眯地回答道,堵得李琪半天说不出话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长平侯的院门口,在等着言庆起床的间隙,凌奕伸手拉了拉李琪的袖子,轻声说道:“华歆比传说中的好上无数倍。”
说完便不再言语,只留下李琪一副完全不知如何接话的模样。
他的华歆,自然比起那些传言来好上数倍,只是那些好,他一人知道便足够。
同一时间,华歆靠在观星阁的软榻旁,一脸疲惫地看着榻上的人,眉头紧紧地皱起。
“少主……”华福俯下身子,低声唤道:“少主您去休息吧,您已经一夜没睡了。”
“我不累。”华歆摇了摇头,抬头看了一眼华福便又不再出声。
“您这样家主见了也不会开心的。”华福继续小声地劝道:“您就去偏房睡一会儿,家主醒了我立刻来叫您,这样可好?”
“我想再陪陪父亲。”华歆依然执着地摇着头。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榻上的人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
“父亲!”华歆注意到了榻上的动静,连忙上前,一边伸手抓住华顾的手,一边回头朝华福说道:“华叔,快去喊人,父亲醒了!快去叫岐黄楼的人过来!”
华顾躺在床上,顺着华歆的手,摸上了华歆的头,他低声说道:“歆儿乖,让你担心了。”
使劲地摇着头,华歆说不出一句话。自两天前父亲在家宴上倒下时的失措和惊吓,终是化作眼泪掉了下来。他从来不曾想过,那个高大沉默得如同山一般的父亲,会突然之间倒下,毫无征兆,让他不知所措。
回想起父亲倒下之后,那些带着刺探和恶意的目光,华歆的身体徒然抖动起来。
伸手将华歆小小地身子按在怀中,华顾一边拍着华歆的背,一边轻声哄道:“歆儿不哭,不哭,有我在呢,我在呢。”
在一下一下地拍打下,华歆闭眼睡去。
华顾看着华歆的睡颜,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华歆的背部,伸手抚了抚他鬓角那朵似开未开的印记,细数之下,却是有九片花瓣。
歆儿,我会给你留下一个干净的华家,然后你便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去用你的方式,给这天下苍生,造一个属于你的盛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