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大师老泪纵横:“太师傅,我对不起你啊。”
法海说:“这又从何说起?”
一苇大师说:“我没保护好您的法器,致使它们至今下落不明。”
法海宽慰说:“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吧。”话虽这么说,但法海对法器的下落还是颇为关心,便接着问:“当时到底是何情景?法器又为何没有随我的法身转移?”
一苇大师恨恨地说:“兵荒马乱,世道艰险。兽兵纵横,九死一生。现今想来,如见当年。”说话间脸色涨红,愤恨之意流露十分。
无得和无智追随在一苇身边多年,一直当他是个不问世事平和清静的得道高僧,从来没见到过他这副模样,不禁担心地说:“师傅不要太过激动,身子要紧。”
一苇轻轻抬手说:“无妨,师傅时日无多,今天不一吐为快,岂非要带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无得和无智知道无法阻止一苇大师,但焦虑之心溢于言表。
法海轻轻扣住一苇脉门,一股柔和的灵气便从脉门透了过去,随后朝无智和无得二人点头说:“你们师傅脉像沉稳有力,放心好了。”
无得、无智二人见法海这么说,终于放下心来。
一苇早沉浸到了当年的情景,开口道:“当年日本鬼子攻下了上海,沿江一路烧杀抢掠西进。其中一路,便直奔镇江而来。”
日本侵略军扬言三个月灭亡中国,占领上海之后,攻占当时中国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自然是首要目标。镇江在上海和南京之间,上海失守之后,镇江根本无险可守。
虽然从日本军进攻上海开始,金山寺的寺僧们便着手准备转移,法海和他的法器自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东西。但谁也不相信堂堂中华真的会败在小小倭寇之手,所以拖拖拉拉的,一直到国民军真的从上海一线溃败,才发现事情紧急,但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日本鬼子来得太快了。本来我们是准备从长江逆水而上,去上游寻找安全之地,但当时国民政府的守军为了阻止日本军舰沿江而上,命几大长江航运公司自沉轮船于江中,本来运力就不足的长江上,几乎没有什么船只可用。少量的余船主要也是用于运送军资和部队。水路根本走不通。”一苇大师回忆说。
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虽然已经是七八十年之前的事情,讲述起来如同是发生在昨天。
“师傅和师兄弟们便商议着走陆路。但陆路也不好走啊,败兵难民争相夺路。我们几次被冲散,几次又努力地汇合在一起,但这样一来,速度便慢了,竟与一股日本鬼子的先头部队遭遇。”一苇大师说。
“呵,你们手无寸铁,怎抗得过那些虎狼。”法海担心地说:“鉴通虽然随我学了一些术法,但并无大成,估计也是于事无补。”
“太师傅说得极是。那日本鬼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是有备而来,我们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师傅见形势危急,便吩咐我们几个带着您的法体和法器先走,自己与大部分师兄弟留下与他们周旋。”一苇大师涨红了脸。
“鉴通逃出来了吗?以他的能耐,自保应该没问题吧。”法海急着问。
“师傅如果只顾自己,自然能够逃得性命。但他要顾着大家,却是救得了这个救不出那个。据侥幸脱身的师兄说,师傅是身中数枪而死的。”一苇恨得咬牙切齿。
“他也算是为护法而死,死得其所。”法海说。
“可是师傅虽然拼死护住了我们周全,但我还是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这数十年中日夜想起,都是寝食难安。若不是想留得有用之身,给太师傅一个交待,我哪里还有脸苟活这么多年。”一苇说。
法海摇头说:“胡说胡说,你一辈子参佛,仍旧是如此参不透。当时就应该不用管我,先保得自身平安才是。”
“太师傅太小看徒儿徒孙们了。”一苇大师说,“人在法器在。出寺的时候我便发过誓,定须全力护法,即使最终落得身形俱灭也未敢辞。”
法海仍然摇头:“太过执着,有违佛愿。”
一苇合掌:“太师傅教训得是。故我这一生,做不到圆满,去不了极乐,但我却不悔。”
法海叹息:“痴。”
“我们护法弟子分头保护您的法体和法器,最终还是走散了。后来知道师叔他们几个也将您的法体护送到了峨眉山。但徒孙没用,最后却将太师傅您的法杖失落了。”一苇大师见法海不再教训自己,继续说。
“它们是一同失落的?”法海问道,“法杖还有袈裟和法铃。”
“并不是。袈裟和法铃据说都被日本鬼子抢走了。有个叫什么山川野仲的军官得到了袈裟,带回了日本。老僧听到关于法铃的最后消息是它在阿波丸之中。”
传信一直沉浸在一苇大师述说的当年惨烈的战争场面之中,直到听说那个得到袈裟的日本军官叫什么“山川野种”,才差点笑了出来。
野种不是骂人的话么?日本鬼子取名字真是没底线。
传信和法海在查找线索的时候看到过阿波丸号,知道这艘海轮准备运送许多从中国劫掠而去的国宝文物回日本,连北京人的头盖骨也在其中,结果沉没在福建沿海海底,当时二人还挺惋惜的,却没成想法海的袈裟居然也在内。
虽然前些年有过几次打捞阿波丸号的行动,可惜都没什么结果。
今天法海从一苇这儿居然听到了袈裟和法铃的线索,也是意外收获,不禁有些喜形于色。
“师傅。您歇会儿吧。”无智和无得见一苇说得情绪激动,怕他身体经受不住,再次劝慰说。
“让我说完,不说就没机会了。”一苇大师却急得直摆手说:“佛主保佑,让我西归之前还能见到太师傅。这些话藏在我心中六十年了。无智、无得,你们也是第一次听到,就好好听着吧。”
无智无得听师傅如此执着,也不好再劝。
“当时我护着法杖和另一名师兄一起,总算逃过了日本鬼子,进了南京城。”一苇大师说。
传信惊道:“您去了南京?那不是更加危险吗?”
一苇大师黯然地说:“谁说不是呢。但当时我也不知道南京城破得这么快啊。我们在南京栖霞寺挂了单,那里本来也是大家商议好的会合之地。但左等等不到师傅他们,右等等也等不来护送太师傅您法体的师兄弟们。此时日本鬼子已经到达南京城外,准备围城了。我见势不对,只得与师兄商议随乱军难民过江避难。”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军之中,岂有长安。一苇,你们受苦了。”法海虽未亲历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那次战争,但他一生中经历的劫难不少,自然知道在那种情形之下,人命均如草芥,一苇还要一心护着法杖,更其艰难。
果然一苇接着说:“可惜过江的时候,法杖竟被一队****的败兵发现,其中一名军官模样的,认得法杖是传世宝物,竟生了歪心前来抢夺。师兄誓死护杖,竟命丧长江。我见势不对,便跳江而逃。”
法海说:“跳江?你背着法杖怎么游水?”
传信却说:“莫非大师人如其名,有一苇渡江的能耐?”
无智、无得二人却以为传信嘲笑师傅,对他怒目而视。
一苇大师不以为忤,低声说:“可惜贫僧并无那般法力。虽然贫僧在江边长大,水性还是不错,但如太师傅所言,背着法杖哪里还游得多远。跃入江中之后,划不几下,便沉了下去。”
虽然明知一苇就在眼前,法海传信无智无得四人还是紧张得攒紧拳头。
传信嘿了一声:“你还不将法杖抛下?”
法海却说:“你肯定不会愿意让法杖就这样沉江,后来却是何人救你?”
一苇点头说:“等我醒来,人已躺在江北的芦苇丛中,却不知道是何人相救,背后的法杖也无影无踪。”
传信说:“法杖就这样没啦?”
一苇大师面露笑容:“太师傅的法器自有其灵性,哪里会就这么埋没。抗日战争进行到第三年,我多方打听,才得知它落入了西川的一名军阀手中。要说起来也怪了,太师傅的灵光杖似乎普通人还真不能拥有。其后它到过好几人手里,结果那些人都没有好结果。最后传到了老蒋的手中。”
传信说:“结果老蒋也是兵败大陆,逃到台湾来了。”
法海握着一苇的手,竟也落下泪来:“我这次闭关却让你们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可悲,可叹。”
一苇大师却认真地说:“这与师傅闭不闭关有什么关系。这都是小鬼子造的业,师傅您也是受害者。”
“有朝一日,必报此仇。”
“如此说来,法杖确实是在老蒋手中?”传信问。
“曾经在,现在却不在。”一苇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笑容。
“现在在哪里?”传信问道。
但一苇却不再回答,脸上仍然保持着轻松安祥的笑容。
法海见势不对,虎地站起身来,一掌便按在一苇大师的百会穴上,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了过去。
但他出手还是太晚了一点。
这位百岁老僧竟这样圆寂了。
其实一苇大师早已油尽灯灭的地步,支撑他活到现在的原因就是再见法海一面的信念。
今天早上的状态,竟然便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现在心愿已了,他的心中再无未了的心愿,便微笑西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