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春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面对着王恒之笑一面恨不能把这个不好好问问题的家伙踢出门。好半天,她才小心的开口应道:“我猜的。少时住在宫里,我便曾听宋天河与大堂姐说过,论武艺上的根骨悟性,齐天乐乃是他平生所见的那些人里可以排上第二。从那时起到现在也差不多已经过了十年了,齐天乐又有家仇在身,必是勤学不辍,更进一步也是常理。”
谢晚春说完话后也不等王恒之开口,动作迅速的伸手去收拾起案上的棋盘,委婉客气的踢人出门:“相公棋艺高深,我所不及,今日是我输了。今日也晚了,我马上便要去沐浴更衣,早些安置。不知相公你......”
她一双黑眸明亮的好似一泓秋水,明眸善睐,看人的时候无情似有情,总是能把人看得心肠发软。只是,此时她正眸光盈盈的看着王恒之,满眼都写着四个字:好走不送!
王恒之与她对视片刻,忍俊不禁,到底还是点了头起身出门去了。
从房门跨步出去的时候,王恒之一抬头就能看见明月悬于中天,在庭中洒落似水的银光,犹如白霜覆地。他不由的抬手捂住额角,唇角弯了弯,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自谢晚春那日“病好”起,两人每每相对,谈话的节奏都被她掌控着。直到今天,王恒之才觉出与他对局这人也并非无懈可击的完人。他之前略输一筹,不过是因为自己面薄且又未摸清她的套路罢了。
不过,既然她深知内宫之事又对齐天意的消息有所反应,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此回江南之行必能揪出她的真正身份。
这般一想,王恒之的心情越发轻松,步履轻快的便往书房走去。
屋子里的谢晚春虽是送走了人,心里却仍旧是老大不快,不仅仅是因为今晚王恒之的咄咄逼人,而是她与王恒之提起了宋天河,也想起了件往事。
所以,沐浴之后,谢晚春也就没再折腾什么,直接睡下了。临睡前,她还特意交代了琼枝点一炉安神香。
只可惜,安神香并没有安抚谢晚春的本就不大好的睡眠,甚至,她又做梦了。
她梦见谢池春带着宋天河以及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下嫁西南王府、射杀西南王后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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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王死后,齐天乐被王府的死士护送离开,整个西南王府都成了一片火海。
周围的地方到底不安全,宋天河手下的精兵干脆就地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安营扎寨,暂且停歇一晚。谢池春也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洗了个舒坦的热水澡,换下那一身黏答答、血淋淋的嫁衣,步行着去主营寻宋天河。
宋天河还未歇下,正坐在营帐中看书,一手支着下颚,一手翻开书页,一头漆黑柔软的长发并未束起而是松散的披在肩头,神态懒散,带着他一贯的从容不迫。
但是,当一个人目睹宋天河杀人的模样,见识过营帐外视他若神明的士兵,看见他身后挂着的件甲衣和刀剑。那么,即使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宋天河平凡的五官也会充满了难以言喻且不可忽视的魅力。
宋天河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的招了招手,手指仍旧是放在书页上。
谢池春明白他的意思,挑了挑如墨似的长眉,披着一头刚洗过,湿漉漉的乌发,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了宋天河的跟前,很不见外的坐在了他的膝上。
谢池春的主动和顺从到底让宋天河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把书卷合上,慢条斯理的从案上拾起干布巾替谢晚春擦了擦她还滴水的湿发。感觉到怀中人一瞬间的僵硬,宋天河甚至还很是体贴的放缓了声调,哄孩子似的开口道:“我说过,不杀你。”
说罢,他还伸手在谢池春的头上轻轻的拍了拍。
不得不说,宋天河确实是猜到了谢晚春的恐惧——她现在整个人被在宋天河怀里搂在怀里,甚至无法看到对方的动作,也就是说:宋天河只要用一点力气就能拍碎她的头盖骨又或者掐断她的脖颈。
只是,谢池春很了解宋天河的脾气,她强自放松了身体,自然而然的转过身用手搂住宋天河的脖子,笑盈盈的与他道:“只是看不见你的脸,有点紧张。”说罢,她还眨了眨眼睛,很是认真的对着他笑。
“好吧,你说了算。”宋天河毫不客气的笑纳了她的甜言蜜语,一边替她擦头发一边问她道,“中午那一箭你本可以直接射死齐天乐的,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故意偏开心口吗?”
谢池春知道自己瞒不过他——她的箭法本就是宋天河教的,西南王离她那么远都可以一箭穿心,没理由一箭射不死齐天乐。她有点紧张,不自觉的抿了抿唇,斟酌着词句解释道:“只要杀了西南王就好了。齐天乐他什么也不知道,是我辜负了他。倘若我今日真的杀了他,我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一辈子都会记着他。今日留他一命,也算是了断旧情。”说罢,她凑过去吻了吻宋天河的额头,柔声道,“还是说,你希望我一辈子都记着他吗?”
宋天河嘴上嫌弃着“坐好,你头发上的水蹭到我脖子上了”可面上到底还是显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来,他认真的替谢池春擦着头发,不免叹气:“虽是如此,到底是养虎为患。留齐天乐一命,西南人心便会不散,我们要平西南便是事倍功半,至少需要在此呆上三年。且齐天乐的根骨悟性在我平生见过的人里能排第二,若是不能直接杀了他,假以时日恐怕不容小觑。”
谢池春眨了眨眼睛,一双水眸亮晶晶的看着他,充满期盼的开口问道:“排第一的是谁?”
宋天河一见她这模样就猜到她的心思,忍俊不禁的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想得太美......你是女子,气力本就比他要弱一筹,根骨也稍逊于他。”说到这,他顿了顿,语声倨傲,“排第一的就在你眼前呢。”
谢池春自作多情了一回,恨不得上前咬他一口,只是看着那铁皮似的蜜色肌肤,只得愤愤的嘟着嘴抱怨一声:“老男人的自卖自夸!”
这个“老”字算是戳到宋天河的死穴了,他哼了一声,用力揪了一下谢池春的头发,惹得谢池春重又凑上去吻他。
深夜的凉风从营帐外边吹过,她就那样缩在宋天河温暖的怀里,那或许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危险的地方。她抱着宋天河的脖子,落下一个个细碎的吻,直到吻到他的唇上,然后就被宋天河紧紧搂住了。
宋天河手上那已经半湿的帕子落到了地上,双手轻柔的抱着谢池春,认真的吻着她。
那样绵长而温柔的吻,带着一种宋天河少见的小心翼翼,几乎让谢池春忘记了这个男人有多么的危险、多么的可怕。
只是几乎。
当她仰着头回吻宋天河时,长而卷的眼睫好似初冬时候被积雪压着的花枝一般轻轻颤着,双颊微红如同牡丹花蕊中央渗出的那一抹红。
她看上去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享受着眼前的吻,可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依旧是冰冷的,依旧无比畏惧且防备着面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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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睡得不好,谢晚春白日里的心情和精神自然也跟着糟糕起来,偏偏她今日还需去劝慰失了孩子的李氏!
说真的,她觉得噩梦连连的自己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琼枝和碧珠都能从谢晚春这难看的面色上看出她照顾的心情,就连调皮玩笑的话都不敢多说了,动作极快的服侍着谢晚春起来,替她换了一身鹅黄色交领绣竹叶梅花的长袄以及银白色素裙。
等到碧珠要梳发髻的时候,谢晚春才稍稍缓过来了,吩咐道:“随便梳个简单的就好,在家里头,本不必讲究。”
碧珠连忙应了一声,动作极快的梳好了发髻,插了几支玉簪以做装饰,然后便轻轻的扶着谢晚春出去吃饭。
早膳备的很是齐全,燕窝粥、鸡丝粥、碧梗粥、鸭肉粥、红枣粥等等咸甜各具,就连糕点也都是热腾腾新鲜出炉的,有被切的整整齐齐的红豆切糕、野菜包子、奶油卷、荷叶糕以及十六色什锦酱菜等等。可见厨房经过谢晚春几次折腾,已是历练出来了。
谢晚春恹恹的吃过一碗燕窝粥又尝了半块红豆切糕,这才起身道:“去二嫂那里吧。”她要出去自然也不好挂着一张生人免见的冷脸,不一会儿微微垂了垂眉眼,一副真心替李氏难过的模样。
谢晚春去的晚,李氏屋里已是坐了好些人,都围在床边说话。
李氏到底年轻,月份也浅,歇了一晚上总算是好些了。只是她面色仍旧显得有些苍白,虚弱的躺在床上,头上扎了块帕子,神容憔悴。
好在李氏容貌本就偏于文雅精致,虽有几分病容和憔悴,但也依稀似西子捧心一般的楚楚堪怜。
谢晚春进屋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抬眼看她,王若蓉凑上去挽住谢晚春的手,细心的替她介绍:“这是李姨妈,姨妈听说二嫂出事,心里担心二嫂身子,这才急忙赶来。这是婉表姐,是二嫂的三妹,往日里我们诗会她也常来,最是个好性的.......”
这般介绍过去,谢晚春便都明白了:这一屋子有一半都是李氏娘家的人——李氏的母亲李姨妈、大嫂郑氏、妹妹李婉果是都来了。宋氏昨夜里守了许久,有些累着了,加之还要为长子出行准备东西,早上便没跟过来。
李姨妈虽是宋氏的亲妹妹却和宋氏生得不大想,她比宋氏小一岁看上去却好似老了十岁。她也生了一张鹅蛋脸,只是因为发福而显得很圆,就像是十五的月饼一般又圆又油。她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珠,上前握住谢晚春的手,勉强笑着道:“早就听闻郡主身子如今已是大好,还没来得及道声喜呢。”说罢,她又红了眼睛,哽咽着道,“只可惜静儿这孩子没有郡主的好福气,自郡主好了之后,她这儿倒是总有些灾灾病病。如今,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竟就......”
李姨妈低头擦着眼泪,珠泪盈盈,一副很是哀切的模样。
谢晚春想:看看这低头的弧度、流泪的速度、擦泪的动作,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李姨妈这哭起来架势简直可以写进教科书,教导后来之人了。倘若李姨妈再年轻十岁,当真就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当然,谢晚春私以为李姨妈这么显老也是因为她哭多了。
不过,对方哭归哭,说起话来倒是毫不含糊,什么叫“自郡主好了之后,她这儿倒是总有些灾灾病病”,难不成还是谢晚春害了李氏不成?
谢晚春也不接口,反倒是目光冷淡的看了眼李姨妈的大儿媳郑氏。
郑氏被瞧得十分不自在,连忙上前宽慰了李姨妈几句。李姨妈倒是越劝就哭得越凶,大有哭到谢晚春表态松口的模样。
谢晚春心情更加糟糕了,她并不耐烦与这些人纠缠,索性直接道:“姨妈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一好弟妹就跟着出事,说不得便是我和二弟妹八字相克呢,这可不大好。不若我去寻母亲说说,送二弟妹去城外庄子养一养身子,说不得两人离得远了,二弟妹也能好得快些。不过这法子也是治本不治根,倒不如早些分家的好......”
李姨妈原是觉得谢晚春年纪尚小,面儿也薄,这才想要厚着老脸来说这些话,不仅能给谢晚春一个下马威,也能“讨”些好处作为“补偿”。可如今谢晚春一开口,她就噎住了,眼泪都凝在眼里也不知该不该再哭下去。
李氏如今已是失了孩子,倘若再搬去城外别院去住,不仅不利于培养夫妻感情,就连待遇怕也要跟着降下来。这二奶奶的位置怕也坐的不安慰;至于分家,王游之如今还只是个举人,离了王家怕是都活不下去。
这些想法在李姨妈心里一转儿,眼泪也就不知不觉的止住了,只是仍旧有些尴尬,帕子还按在眼角。
床上的李氏自然也不好看着亲娘这般难堪的站着,只得开口解围道:“嫂子莫怪,娘也是替我着急,说话冲了些。”她在谢晚春身上吃了好些苦头,到底长进了些,说到这里便自揭短处博个同情,“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二爷早上才回来,因醉的厉害也就说了几句话,现下正在里头睡,如今都没醒。我,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李姨妈接了这话茬,扑到床边搂着李氏哭了一通“我可怜的孩子”。
谢晚春也知道王游之有些过分了,这种事情女子总也是处于弱势的。她瞧着李氏那尖尖的下颚不觉叹了口气,没有穷追不舍而是转开话题道:“二弟妹如今可哭不得,若是落了病就不好了。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养好身子,只要身体好了,日后便是要生十个八个都没问题。”
王望舒本也有些感伤,听到这话不由莞尔,跟着笑劝着道:“是啊,身子要紧,要吃什么尽管吩咐下头的人就是了,这几日万不可再操心了,吃好喝好睡好便是了。二哥那里,等父亲下朝回来,必是要教训一顿的......”
李氏也破涕为笑,颇有些感激的看着谢晚春和王望舒等人,柔声道:“多谢嫂子和妹妹关心了,我省得的。”
于是,众人便围着如何保养身体这一话题展开了热情而富有见解的讨论,其中李氏大嫂郑氏还很有启发性的引入了宗教思维,提议去庙里求个平安符什么的。
等谢晚春从李氏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膳了,看到外头的阳光时,她简直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一遍。在这样的心情下,谢晚春转头对着王若蓉笑了一下,道:“好些日子没吃到二妹妹院里的莲藕排骨汤了,倒是有些想了呢。”
王若蓉自是心领神会,上前牵住谢晚春的手,笑着道:“既如此,嫂子今日不若去我院里一起用午膳?”
谢晚春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去了华丹阁。
王若蓉院里的人自然比谢晚春院子里的少了一些,但也训练有素,不一会儿就把午膳摆上来了,谢晚春也喝到了她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谢晚春喝着汤,顺便和王若蓉闲话:“你昨日去和夫人说过你的亲事了?”
王若蓉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最近事多,夫人那里怕也心烦着呢,倒不必急于一时。”说罢,她又笑了笑,“还要多谢嫂子告诉我这事。”
谢晚春摆摆手:“你已说过许多回‘多谢’了,说多了便是太见外了。实在不行,就算是上回你送我长命龟的回礼好了。”
王若蓉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双颊微微泛红,细声道:“嫂子喜欢便好。”
谢晚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弯了弯唇,问道:“你知道我给那只长命龟取了什么名字吗?”
王若蓉闻言倒是起了些好奇心:“什么?”
谢晚春掩唇一笑:“王八八。”
王若蓉一听便明白过来了,忍了一忍,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趁着气氛正缓,谢晚春便开口问道:“说来,昨夜里你去了哪儿?”
王若蓉此时精神舒缓,顺嘴便回道:“我......”她适时的顿住了声音,面色一下子白了下去,忐忑不安的看着谢晚春,小声道,“嫂子你,都知道了?”
谢晚春算心理年龄的话足足比眼前的小姑娘要大十岁,见她这般模样倒是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坦率的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猜到了一些,顺口一问罢了。你昨晚应该是去了假山那边,凑巧看见了弟妹被人推到?”
王若蓉一双眼眸渐渐红了起来,颇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谢晚春接着问道:“你与那个推到二弟妹的人有些关系,所以才会为了维护‘他’而闭口不言?”
王若蓉咬住唇,面色苍白之极,只能慢慢又点了点头。
谢晚春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放心,我不问你那人是谁,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她蹙了蹙眉,若有所思的道,“既然那人能叫二弟妹甘愿吃个哑巴亏,手里肯定是握着二弟妹的把柄。如今出了这事,二弟妹与那人都各有顾忌,说不得日后也都能安稳些。”
王若蓉已是吓得快要哭出来了,朱唇颤了颤,就连肩头都跟着轻轻颤了起来。
谢晚春放缓了声音:“我今日与你说这个,并不是恐吓、威胁你,只是告诉你,这事本就与你无关。其实,你既不用这般维护那人,也不必为二弟妹摔倒的事情歉疚。你不过是个倒霉的路过人罢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谢晚春的目光不由的望向窗口那一抹照在窗棂上的阳光,就连声音也显得意味深长起来:“人总是要多为自己着想的。有些人,你待他再好也没有用。便是兄弟姐妹,同你一般的血脉,说到底也不会真的理解你的想法和用心。你不是嫡女,婚事上面总是有些尴尬,夫人对待你也不会似对待三妹妹那般用心。所以,你如今也不要再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背到自己身上,好好照顾好自己便是最要紧的了。”
王若蓉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用帕子掩住唇,轻轻的哭出声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晚春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肩却没有再安慰下去了。她坐了一会儿,忽而起身出了房门,开口叫了门口的几个丫头进去:“进去伺候你们姑娘吧,小心些。”
等人都进去了,谢晚春才抬了抬头去看天上的太阳,掩下唇边的自嘲和苦笑。
其实,她倒没有同情心泛滥到特意过来给王若蓉心理辅导,只是看着王若蓉那样小心谨慎的模样和处境,想起了些自己的往事,一时心软安慰了几句罢了。
就如同她和王若蓉说的那样,“便是兄弟姐妹,同你一般血脉,说到底也不会真的理解你的想法和用心。”
你为了维护他所付出的那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使知道了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