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记的伙计一年也有一两次要上公堂来,因此见了黄知县也并不胆怯,只如常应道:“回大人,小人正是。”
“陈状师说你有证据表明是郑士安一家唆使郑四婆作假,是否如此?”黄知县问。
药房伙计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茫然,陈珈兰插话道:“黄大人,不妨让我来问。”
黄大人没吭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郑四婆,你说你那日看见去买砒/霜的人身形与郑王氏相似,是不是?”陈珈兰出乎意料地没有问蔡成,而是先问起了郑四婆。
郑四婆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悄悄看了眼郑士安夫妻,后者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心里略微安定,回答道:“是。”
“你确定?”
“确定。”
“绝无差错?”
“……没有。”郑四婆的口气已经没有那么坚定了。
陈珈兰不管她,径自看向姚记伙计蔡成问道:“蔡成,最近三个月内去药房买过砒/霜的人里,可有王小环这个名字?”
“最近三个月内只有三个人来买过,那日正好是我在药房,所以记得十分清楚,确实有一个叫王小环的人。”蔡成答道。
砒/霜不是寻常物,善可治病,恶可杀人,又只有姚记药房买得到,为谨慎起见,也为了避免不小心卷入什么凶案,通常药房卖药时都会详细记录下购买者的姓名与当天日期,这样即便是官府查案也要便利得多。
平时买的人本就不多,蔡成不用多加回忆也记得王小环这个名字,那还是他亲手记录在案的,因此直接说了实话。
话音一落,旁观的人纷纷议论起来,蔡成偷偷瞥了眼黄知县,见他面无表情,又看陈珈兰一脸沉着,心中难免有些惴惴。
“那依你看,是我身边的这个人吗?”陈珈兰指着王小环问道。
王小环在家时一贯操劳,近来又有牢狱之灾,跪在地上看着模样憔悴消瘦得很,身形更是纤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蔡成盯着她打量了几眼,就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我记得很清楚,那人要比她胖上不少……”他的视线往边上飘了飘,忽然像是发现什么似的,指着郑李氏说道,“倒是和她有些相似。”
郑士安一家虽然也不富裕,郑李氏却长得十分富态,看上去比王小环胖了一圈还多,算是比较好认的体型。此刻她像斗败了的鹌鹑似的缩着头,试图避开蔡成审视的目光。
“不过……”蔡成犹豫了一下,“那人擦了满脸的粉,好像比她白一点,也更胖一点。哦,对了!”他忽然提高了音量,“我记得她的下巴底下有颗红色小痣。”
那时候他手边有张方子被风吹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起来时正好看到,因为稍微有几分特殊,所以就记下了。
陈珈兰听到这里,顿时似笑非笑地对着郑李氏说道:“既然有些人说冒名王小环买毒/药的人同你有些相似,郑夫人不如抬一下头,让大伙看看你下巴底下有没有痣,也好证明你的清白。”
郑李氏哪里肯,却挣不过衙役,抬头一看,果然有颗红痣。
这下再不用多说,她与郑四婆的说辞已然是假的,一个冒名买砒/霜意图嫁祸,一个做假证试图陷害,司马昭之心可谓路人皆知。黄知县都拿起令签准备下令了,陈珈兰却叫他再稍等片刻。
“黄大人且慢。”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黄大人的手刚碰到令签又慢慢收了回来,这时候他已经比最初见到陈珈兰时客气多了,被她拦住也不动怒,反而认真地询问原因。
“仅仅从现有的证据来看,要证明是郑士安一家勾结郑四婆杀人后嫁祸王小环仍有些牵强,我手里还有些证据,大人不妨看过后再做决断。”陈珈兰笑得温和,却是笃定黄知县一定不会反对。
“好,你说。”黄知县果然点头。
“我从蔡成那里了解到,近三月内买过砒/霜的只有三人,分别是一户姓王的人家,冒名王小环的郑李氏,还有一个,就是郑四婆。而后两个,更是在一个月才买的。”陈珈兰踱着步,有意无意地走到她身边,看到郑四婆瑟瑟发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这三家都说是买了回去药老鼠,我去王家问过,他们家上上个月买的还有残余。按理说,只是药老鼠不该用得这么快的,郑四婆家和郑士安家应该也都有残余,大人可以派人去查看一下是否有剩余的砒/霜。”
黄知县还没有表态,陈珈兰不顾被她说中事实的几人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往下说道:“郑四婆说见过郑王氏去姚记买药,那是哪一日哪个时辰?如果以蔡成登记的时间来看,那会儿正巧赶上同村一户人家的孩子满月,郑王氏被叫去帮忙,忙得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抽空去城里,同村之人大多都可以作证。”
郑李氏低着头不说话,她就是瞧那一日大伙都在忙,没人会注意她,这才偷偷摸摸去了城里。
“还有一点,郑士元死前,郑士安一家曾找过郑家村的村长,向他询问买田卖地的事宜。他家总共也就两亩地,又没有足够的积蓄,怎么会突然去问这个呢?再想一想郑士安家的十五亩地和家底,他二人杀人的动机便有了。”
黄大人宣了郑家村村长一问,事情果然如陈珈兰所说。
“听闻弟弟死讯后,他二人不是先赶去郑士安家,而是先去找了仵作再去郑家,这也很不合常理。综合种种,我才认定是郑士安、郑李氏为财害命,又伙同郑四婆栽赃陷害。以上便是我所查到的全部证据,请大人明鉴。”陈珈兰说完朝他作了一揖。
还能怎么明鉴,一应证据明明白白地列了出来,再容不得人狡辩。黄大人心情复杂地将郑士安一家与郑四婆判了刑,看看面色灰暗的邱状师,再看看一脸轻松的陈珈兰和外头围着发出欢声的老百姓,又想起开始自己还讽刺过陈珈兰,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提起界方轻轻拍下。
“结案。”
百姓的呼声更高了些,郑士安被官差拷上了刑枷,低垂着头任由身后的人推推搡搡往大牢走,脑海里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初自己婆娘撺掇自己杀人时的话语。
“……你没出息了一辈子,难道还要儿女跟着你继续没出息?你母亲原就偏疼他一些,大张旗鼓地给他买了个小媳妇冲喜,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值二十两?更别说还养了这么多年呢,结果一个蛋都没下。后来分家了你母亲又跟着他们住,时常就要补贴他们一些,你心里难道就真没点怨气?”
“他身子骨原先就不好,是你母亲好吃好喝好药地供着给他强行续命到现在,他如今被压坏了腿脚,半个身子都瘫了,就是再怎么悉心照料也没几日好活,那咱们干嘛不为自己家打算打算……儿子的事要花钱,丫头们也要嫁妆,单靠咱们家够吗?你真忍心你那病秧子弟弟死了后,你母亲积攒下来的钱财都落入那个姓王的外人手里?”
那些话幽幽转转,让他一时被鬼迷了心窍,终于是做出了害人的事。
可那是他弟弟,再不好也是他幼时相亲相爱的亲弟弟啊。
郑士安像个哑巴似的沉默了半晌,被官差推着走出大堂的瞬间,刺目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来,他忽然涕泪横流,忍不住嚎啕大哭。
身后邱状师脸色灰白,抬手掩面,在围观者的指指点点中挤了出去。他本以为没什么人愿意沾手王小环的案子,毕竟杀夫的罪名太难听,稍有不慎就是搭上自己名声的可能,郑士安一方有人证有物证,他就是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怎么都不可能会输……
但现在,整个罗城的人都会以为是他见钱眼开包庇罪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人愿意找他了。
邱状师捂着脸越走越快,百姓们指指点点的声音被他抛在身后越来越远,待难以听清了,他才停下步子松了口气,回过头一看,不由纳闷,案子已经结了,围观的好事者却任然聚集在衙门口,一个个昂起了脖子往里面看。
他心里的怪异感愈发强烈,忽然想起陈珈兰似乎还在里面没有随着他出来,心里忍不住升起了几分疑惑。
疑惑的念头一扎根就再也停不了了,他见左右无人关注自己,抬脚偷偷地蹭了过去,眯着眼从人与人的缝隙间望过去,只见陈珈兰长身傲立在大堂中央,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了第二份状纸。
“黄大人请留步,民女还有状要告。”
黄大人已经收了卷宗准备离开,闻言转过身来,眉宇间也带了几分狐疑。
“你要告何人?为何事而告?”
“民女陈珈兰为罗城郑家村郑王氏所告,状告罗城知县黄正祥。”陈珈兰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堂里,所闻者俱是一片死寂,整个县衙顿时落针可闻。
邱状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还好,下巴还在。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