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少年并没有过多地关注她，他静静地倚在黑暗中，如同小兽般机警地四下观察，寻觅着逃脱的机会。霍瑶望了他一会，纠结许久后终于在那愈烧愈烈的火光中消了高傲，用蚊蝇般细小的声音软语一句：“对不起。”
华林一惊，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人人都知道霍瑶是霍光大将军捧在手心里的珍宝，是整个青州里最有资格被称为大小姐的人，向来明艳骄傲，是烈火般坦荡又热情的性子，从来都不肯低头认输，今天居然破天荒的，跟他一个“穷小子”道歉？
华林觉得大约真是死期将至，生出幻觉来了，这般一想方才释然，恰好这一阵蛮人没那么喧嚣了，他耳边清清楚楚地传来霍瑶的声音，是同样内容的第二句。
珍珠似的眼泪滑出眼眶，从鼻翼擦过，狠狠地砸进土里摔成几瓣，光线太暗，华林看不真切，只从那瞬间闪光的一条泪线猜着是她哭了，声音里隐约的潮湿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刚说了一个“你”字就听见霍瑶带着哭腔说：“华林，这回，这回若是能平安回去，我再也不故意跟你置气了……就是置气我也不会再用鞭子，呜……”
语归于呜咽。
华林听到鞭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蹭到她身边，用血迹干涸的手掌轻抚她柔韧却散乱的细辫。
她常佩戴的那串玉石头绳被蛮人抢了去，许是打算和没有家国底线的行商换些粮食吧，那白皙的额角被丝绳拉扯时磨出清晰的血痕，这般看着狼狈了许多，不像是平日里那个骄傲的小凤凰了……他这样想着，突然有点心疼，不能否认的是，就在刚刚她带着哭腔说出那句对不起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因为她软成一团了。
“傻姑娘，这些人驯养了鹰，是鹰带他们来的，不是被你引来的，别难受了，乖。”华林轻顺着她卸去银甲的背脊，柔滑的衣料如同女子的肌肤，让他隐隐脸热，心里默念着师父传的武功口诀，回忆着平日里与将士们的摔摔打打，才慢慢平静下来。
霍瑶的柔弱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女身体里有着遗传自父母的坚毅和胆大，篝火烧得旺就意味着离他们被拆成肢块不远了，可是天不亡他们，就在火边的蛮人将贪婪的眼神转向他们时，外面一阵喧哗。
一队外出打猎的蛮人回来了。
足有半人长短的野鹿缓缓滴着逐渐冷却的血，前后腿分别被捆在一块，由蛮人倒抬着进来，总共三头野鹿，前面这头是母鹿，后面抬进来的两头公鹿还要再壮硕些。
火边的蛮人们惊喜地围过来用古怪的语言叽哩哇啦地叫着，鹿是比较好的战利品，平时不常见到，今天这样的战果已经足够他们所有人饱食一顿了！
负责烹饪的人熟练地把鹿拖去后面剥皮拆骨，不一会儿有两个人用毛毡抬着血淋淋的肉块出来，女人捧上木枝条，自发地把鹿肉串在火堆上翻烤，烤肉的香气在营地上空飘荡，霍瑶的肚子配合地咕噜乱叫起来，就算是往日里如女汉子般的人，这时在心上人面前出丑，还是忍不住不好意思起来。
华林苦笑着说：“人不如鹿啊。”言下之意，有了鹿肉充饥，蛮人应该暂时不会想到烹烤他们两人了。
霍瑶扑哧一声笑了，这声响太大，引来了两个蛮人回头望，其中一个大嚼着没有任何调料的烤鹿肉，独眼绽放出凶光，哇啦怪叫两声，将鹿骨头往火堆里一丢，兴奋地指着霍瑶说了几句话。
先前抬野鹿进来的那个蛮人也看向霍瑶，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回了几句，看神情似乎是拒绝的意思，独眼蛮人得了答复后失落地低吼一声，从火上取来一条鹿腿，边盯着霍瑶细皮嫩肉的小身板边贪婪地咀嚼，这声音在蛮人团结的咀嚼声中并不出众，在霍瑶听来却尤其刺耳。
饥饿和恐惧伴夜色侵袭。少年和少女同处一个牢笼里，面临着被人当作盘中餐的命运，现在可能有所改变，变成储备粮……似乎也比此时此刻被切成肉块好得多了。
华林的笑容越来越苦，身侧少女的体温柔柔地浸过来，她的声音放得很低。
“我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刚刚那个讨厌的独眼鬼说我看着比鹿肉好吃，要先烤了我，另一个说，让我们饿两天会更好吃，先吃鹿肉，”霍瑶抬眼望他，接着叙述道：“他们还说大军师马上就要经过这里，现在他们正在商量怎么接待她。”
“大军师？那是什么人？”华林皱眉，隐约抓到了什么。
霍瑶学着他初时的样子往更暗的角落挪动过去，用更低的声音说：“是蛮王最信任的智囊，地位就相当于是我们的国师，唔，不过门罗真人不肯当，所以现在我们没国师啦。”
她说着说着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歪了话题，不好意思地说：“不过蛮族也不是一直都有大军师的，上次的那个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没听说他有徒弟来着，不知道这个大军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如果萧佑薇在这里，听见这段对话应该就能猜得出来，这位大军师指的就是从薛城战场撤退的芷兰无疑了，可是蛮族多了位大军师的消息并没有传到青州来，所以，霍瑶对蛮族的了解相对普通人来说是多一些，可她这时候还不知道蛮王已经有了新的智囊。
“那这个大军师什么时候来？”华林追问道。
霍瑶将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静音的示意，华林立即闭嘴，由她细细听了一阵才答复说：“是明天，明天会有一支蛮族军队经过这里，他们……打算把我们所有人宰杀了，送去给大军师和将领们食用。”
华林攥紧了拳头，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回连同霍瑶在内，他们出来的是十一个人，那天蛮族人循着苍鹰的指示来到树林，那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
蛮人凶悍且力大，以势大力沉的斧头对他们轻飘飘的短剑和弓弩，没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折损了他们一位新兵弟兄，更有蛮人得了消息，源源不断地增援过来。
华林见势不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果断投降。
都说蛮人没脑子，那天捉了他们的蛮人小头目，也就是今天率领小队出猎的那个抬鹿人，却明显不在此列，他可能是怀疑华林主动投降有诈，将这十个人两两一组分开关押，还用破布蒙了眼才带走，现在无论是华林还是霍瑶都不知道其他人在哪里。
没有兵刃，没有援兵，现在只能等明天大军师过来再寻机会逃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