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师,如你所见,这座村子的青壮年几乎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林国栋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笑笑,“现在留在村子里的全都是老人,白天也没什么人出来走动……小虎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下长大,又缺乏监护人的疏导和管理,心理状况出问题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您就是她的监护人。”阿九淡淡地说道。
“是啊……可我到底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早已经和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脱了节。我是个粗人,是在战场上搏命的士兵,没啥文化。小虎心里想的,嘴里念叨的东西,我是半个字都听不懂。她喜欢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偶像,对,偶像。三四个皮肤白的和女孩子一样的奶油小生在那儿又唱又跳……我是真的无法理解。我们那个年代,偶像都是焦裕禄或者雷锋同志这样的人,这才没过几十年呢,现在的年轻人好像把他们都给忘了。”林国栋再次摊了摊手,向应欢他们挤出一个苦笑,“现在什么都很快……变得太快了,快到我目不暇接。”
“您不用担心,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阿九清冷的声音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能让急躁不安的人们瞬间冷静下来,“作为监护人,您的年龄差距确实有些大,无法和孩子沟通也很正常。但是……她的身边还有许多同龄人。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病因,只需要对症下药,加强林小虎同学在学校中的人际沟通就行了。换言之,我们应该让她多交几个朋友,你说对吧,应欢同学?”
“诶?啊,嗯……没错。”被点到名的应欢先是吃了一惊,见对面林国栋将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了,只好硬着头皮冲他友善地笑笑,说道,“林爷爷放心吧,既然现在我们知道了虎妞……小虎同学的难处,我想,大家都会愿意帮助她的。班级是一个集体,只要她能融入我们当中……那些精神方面的问题应该也会痊愈吧。”
“应欢同学是个特别热心肠的孩子,她一直想要去帮助林小虎同学,但……由于一些客观上的原因,林小虎同学似乎对任何靠近她的人都抱有敌意。”作为一个刚接手十班两天都不到的新老师,阿九的谎话张口就编,愣是看不出半点负罪感,“这次她强烈要求和我一起来,正是想要借此机会寻找出困扰林小虎同学的病因,以便能在学校里更好地帮助她。”
“咦?是这样嘛?”应欢不免有些懵,在阿九的描述下,她俨然就是一个可以直接去评三好学生的模板好孩子了,这与事实的差距未免有些大。
“是这样的。”阿九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对对,就是这样,哈哈……”
……
林国栋看了看这个身形纤弱、玲珑精致的小姑娘,锐利的眼神终于软化下来,他探出身子,将应欢的小手紧紧地握住,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好孩子,爷爷先在这儿谢谢你了……小虎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惦记她,是她的福气啊……”说到林小虎,这个腰杆一直笔挺的军人竟是抽噎起来,几滴浑浊的泪夺眶而出,此情此景,用“老泪纵横”四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很多时候……爷爷都不知道那孩子在想什么,没法儿跟她说话。你们是同龄人,你们之间的话题肯定比爷爷要多,拜托了,多和小虎聊聊天吧。那孩子……那孩子只是……”
说到动情处,林国栋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哀伤和困苦。这个经历过战火、饥荒、灾害、逃难、商业体质巨变的老人,终于还是为了自己的孙女流下了眼泪。面对凶残的日寇他都不曾哭过,但……一想到孙女未来的命运,他却不由自主地哭了。
或许这就是亲人。
应欢感受到了那双大手的力量和坚韧,竟一时愣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林国栋的手心很温暖,有一种像群山一样连绵不绝的力量,那是父辈的爱,是无声而又真切的大爱。
有那么一瞬间,应欢突然很羡慕虎妞。
“您放心,林先生,小虎同学是我的学生,我不会放着她不管的。”阿九上前两步,将林国栋的手从应欢手中接过,紧紧握住,向他保证道,“您的孙女很有天赋……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她需要集中精神,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她的。”
“谢谢,谢谢你……”林国栋压低了声音说道。
眼见事情的原委一点点水落石出,应欢稍微松了口气:看者氛围,这趟家访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他们收获了一沓和虎妞身世有关的秘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利大于弊。至于到底要不要将她拉入伙……只能看情况再说了。就算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能够帮上这个患有心病的同学,应欢也打心底感到高兴,就像是当年捡到五毛钱交给警察时会产生的那种自豪感。
……
尹族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收回游离的目光,坐直了身子,从进门的那一刻一直到现在,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出去。”
“阿九,带她出去,去外面等我。”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小姐,我们走吧。”随着尹族一声令下,阿九“刷”地一下站起身来,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直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像提洋娃娃一样提了起来。还不等应欢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阿九便已经快步架着她走出了林国栋家的房门,顺便将大门带上,给尹族留了一个不会被打扰的谈话环境。
大门闭合,老人和少年默默地对峙着。
良久,林国栋的身体激动地颤抖起来,他终于确认了眼前这尊大神的身份!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模拟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当事情真的降临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是身陷入了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幻境。他的喘气粗重起来,苍老的脸部肌肉此刻正因过于兴奋而颤抖着,这位可敬的老人数次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却都没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显然他事先准备过腹稿,但此番真的相见,实属突兀,那种东西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尹族倒是不急,他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直视着林国栋的眼睛,手指有规律地叩打着旁边的木桌,发出“当当”的响声。
最终,林国栋还是嗫嚅着嘴,用嚎哭般的音调大声地喊道,“恩人——————!!!!”他一边喊着,一边从衣服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一枚铜钱挂坠,双手捧着,高高举起,“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啊……”尹族轻轻地叹了口气。
“恩人的样貌,国栋一生都不敢忘!”林国栋激动得口齿都快不清了,尹族担心在这样下去,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会不会一个激灵就抽过去。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当日救下的孩子说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感叹道,“缘分,都是缘分呐……”
“恩人,您的眼睛怎么了?”虽然尹族为了混进学生中间特意戴了黑色的美瞳,但很显然,这和林国栋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我记得……您的眼睛原来是火红色,就像六十四卦中的同人卦那样,天上之火,那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颠覆、燃烧的火红。可现在……”
“我的眼睛被人挖掉了。”尹族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道。
“什么??”可怜的老人好像完全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满脸都是惊愕至极的神色,“您说什么……”
“没事,那不重要。”尹族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话说……你真的知道自己孙女的情况吗?”
他一说到虎妞的事儿,林国栋神色陡然一变,急切地恳求道,“国栋不才……也曾斗胆为小虎占过几卦。只是这卦象……我至今都无法理解,说是她无妄念才能成为对社会、家国有用的人才,只是我在想,这个小小的丫头,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吗?还望恩师明示!”
“当然有……”尹族很是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说道,“既然她是你的孙女,就该算是故人之后……我也不能坐视不管。你放心吧,这个孩子,我无论如何都算保下了,你不必多心。”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得到了尹族的保证,林国栋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感激涕零道,“自我八岁时见到恩公,便是这般少年模样;而如今国栋已是古稀之人,行将就木,恩公却不见半分衰老……您果然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救了我还不算,您还要救我的后人……这番大恩大德,小子实在无以为报啊!”
他将挂在胸口的铜钱一把扯下,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尹族,“恩公……这是当日您赠与我的铜钱,现在物归原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将它传给小虎吧……这孩子命苦,我和她好歹爷孙一场,留个念想,日后想见……也见不到了。”
听到这番言辞,尹族心中一震,神色却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接过铜钱,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学易之人,对自己的生死时令早有预料,我……怕是活不过这个月了。”林国栋洒脱地朝他笑了笑,用托孤般的语气交代道,“恩人……我这辈子得亏您照顾,活的还像个人,没有什么遗憾。或许最大的遗憾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算了,不提他。我走了之后……小虎,就托付给您了。”
“我也不求她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只要平平安安地活着,那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