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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妞有些困顿地睁开眼睛,一块洁白的天花板赫然霸占了她的全部视野。
身体像是跑了一段九千米的路程一般疲惫,浑身上下,极度的虚弱和无力蔓延在每一寸骨髓当中,让她只觉得浑身乏力,连动一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这种极度缺氧的感觉让她视野里星星点点,意识不清,好像太阳穴的位置被人敲了一锤子似的。虎妞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像是分开了,如今意识已然苏醒,身体却完全没有准备好,便产生了这种微妙的宿醉感。恍惚之间,那通噩耗的电话内容又浮现出来,她记起了爷爷的死讯。
虎妞没有哭,只是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如入魔障。
当一个人悲伤到了极点之后,眼泪反而就见不到了——最初的时候,或许他还能哭的昏天暗地、挥泪如雨,但只要稍微过几天,泪腺便会哭干,于是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再过几天,嗓子也哑了,若是当事人还未能从悲痛中走出来,便会一直像行尸走肉一般坐着,盯着某样东西出神、发呆,一句话都不说。这样的情况持续几个月后……他便会如古书上写的那样,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咔啦——”尹族拉开医务室的小门,轻轻地走了进来。而虎妞则像是完全没有看见这个大活人一样,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神情僵硬,像极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偶。
“你醒啦?”尹族也不是太擅长处理这种突发情况,只得尽可能把声音放低点儿,将这些年学来的安慰之词全给用上,“刚才你在学校里大叫了一声,然后就昏过去了,是我和应欢把你抬到这儿来的……听着,不管你遇上了什么悲痛的事情,我都愿意在精神上给予你支持……”
“我都记得。”虎妞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打断了尹族的长篇大论。
“……你具体指什么?”
“天上。”虎妞言简意赅地说道,“平流层,念力操纵者,来自卯星系的那个什么什么将军,还有很多很多……蓝魔操纵了我的身体,但我的意识还在。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4d的全息电影,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哇哦……”尹族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尴尬,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虚伪,尤其是和这个姑娘的爷爷相比,他简直虚伪到无地自容,“好吧……既然你都记得,那怎么还能这么淡定呢?我看你一脸镇定的样子,还以为你失忆了呢……”
虎妞瞥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充斥着一种让人心悸的空洞,好像她的灵魂已经被什么东西给掏走了。
“那又怎么样呢?”她似乎是恢复了一点体力,将脑袋扭过去,顺便从床上勉强坐了起来,“超能力者,毁天灭地的神力,甚至是来自宇宙彼端的力量……这些能让我的爷爷活过来吗?”
“……”尹族被她问的哑口无言,也不知该怎么出言劝慰了,只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总之……先去和班主任请个假吧,总要分出点儿时间去料理你爷爷的后事的,不是吗?”
虎妞咀嚼了一下这番话的含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拖着一身虚弱的病体,慢慢地走出了医务室。应欢早已经在外头等着了,见她颤巍巍地走出来,连忙上去一把扶住了她,以免她走着走着摔个跟头。虎妞呆呆地扫了一眼这个比自己还矮上半个头的小姑娘,再也没有力气去拒绝她的帮助,任由她扶着自己,一瘸一拐地往教学楼走去。
微风拂过,两个少女紧紧靠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尹族在她们身后默默地跟着,看着她们两的背影,这个其实已经不知多少岁高龄的长辈心中涌起一阵冲动,说不好是心疼还是心酸。
将虎妞送到办公室之后,应欢很自觉地扶着她坐到了一张小板凳上,便往后退了两步,侯在门口,不去听她和孔秋的对话。在无穷无尽的麻木之中,虎妞又像是突然恢复了几点清明,向立在门口的应欢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似乎是在谢谢她这种无条件的陪伴——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女孩儿之间的友谊对她来说,显得更加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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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虎,你的情况……尹老师已经和我说过了。”孔秋的声音很沉稳,落在这个女孩儿此刻波澜起伏的心海中,宛若一把沉重有力的锚,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来自父辈山一般的可靠和温暖,“她上次去你们家家访,回来之后,给我大致地描述了一下你们家的家庭状况……你的父亲短时间内可能是赶不回来了,他是在外地工作的。但……给老人家出殡的事情又不能拖。所以啊,小虎,我想……”孔秋稍微停顿了一下,用征询地口气问道,“我对各种各样的礼祭还是略有研究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去和校方领导请个假,来给老人家操办丧事。小虎……你意下如何?”
“行吧……”虎妞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了。”
“小虎,……凡人皆有一死。老人家岁数大了,走到这一天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不是你,或者任何人的错。”孔秋站起身来,略略一犹豫,还是放弃了拥抱她的打算,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她打气,“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要老师请你去外面吃顿好的?”
“……不用了老师。”虎妞呜咽着说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好吧……应欢?”孔秋对站在门口的应姑娘招了招手,“你陪林小虎去食堂好嘛?稍微……照顾她一下。”
应欢垫着脚走上来,一边轻轻拍着虎妞的背,一边拉着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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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会儿正是饭点上,办公室里的老师基本上都吃饭去了,唯有孔秋一个人因为虎妞的事儿赶了回来。此时,虎妞和应欢一走,办公室里便只剩下尹族与孔秋二人。可他们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默默地对峙着,这样的氛围似曾相识。
这一幕对视,持续了很久很久……两人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便都很默契地没有先开口。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所有要说的话都融进了眼神里,思念、憧憬、质问、疑惑、激动……大约五分钟之后,尹族和孔秋都用眼神说完了他们要说的话。既然话已经说完,接下来的事,也就好办了。
尹族上前几步,找了块干净点儿的地方,“扑通”一声,直截了当地跪下了。
三跪九叩,大礼行过,瓷砖地面被他的脑袋磕得“砰砰”作响。孔秋就这么冷眼地看着他,不阻止,不说话,也不对这种在现代几乎已经绝迹了大礼做什么表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九个响头。
末了,尹族站起来,卷起衣襟,腰背几乎鞠躬鞠到了九十度,无比恭敬地说道,“不肖弟子,子荼,见过先生。”
孔秋嗫嚅着嘴,冲他摆了摆手,眼里似是闪过几滴泪光,但那眼泪却终究还是没能流下来,“尹子荼,你不必再称我先生了,也不必对我行此大礼……在很对年前,我就放弃了那些东西,放弃了我一直坚守的目标……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拿着不多不少的工资,在一所公立高中里混混日子,勉强度日的小老师而已。”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尹族的眼里闪烁出几分不容退让的坚持,“您明明有千百种职业可以选择,最终却还是当了老师,这本身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虽然您对这个时代的人很失望,但您潜意识里还没有放弃,您是想通过教化下一代来扶正社会的栋梁啊!”
“呵……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孔秋自嘲地耸了耸肩。
“您曾经教过我,幻想和梦想的区别,在于会不会真的投入时间去做!您的信众、教派、思想,在这个时代依旧有很大的市场,甚至已经冲出国门,向着世界发展而去。在这种时候,您本人却打了退堂鼓,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尹族见孔秋一脸心灰意冷的样子,咬了咬牙,不得不祭出狠料来,“先生……墨笛还活着。”
然而,孔秋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情绪,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我知道,他和我差不多倔……既然我都还活着,他没理由会死。”
“好吧……既然先生打定主意要退隐,子荼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恳请先生务必指点一二。”言语之间,尹族将背躬得更加下去了,这一幕要让应姑娘看到,她肯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试问……在超出弟子管理范围的地方,黑暗和不平等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文明对文明的镇压、剥夺、剥削、屠杀,比比皆是。这些事情离我们的家园还很远,而如果弟子非要去阻止的话,也需要付出一些不小的代价,树立一些很麻烦的敌人……”
“敢问先生,这些事,子荼该管,还是不该管?”
……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孔秋淡淡地回了他八个字。
听闻到先生的教诲,尹族的眼里放出两道明悟的精光,双手抱拳,再做一揖,说道,“多谢先生,弟子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