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倾城从五城兵马司走了出来。
他双手扶着李金堂的肩膀,“多谢二哥。”他对李金堂向来观感不好,但今日之事若不是李金堂从中斡旋,他也不会如此顺利出来。
李金堂道,“你还是去谢大伯吧,我虽是五城兵马司的城官,但又有督军府、又有府衙,还有金陵守备,这些人职级都比我高,以后行事要小心些。”
李倾城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多言,径直离开,临行前,李金堂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李倾城摆摆手,“不还了。”
他没有回李家,而是回到画舫之上,李金瓶在得知他被府衙抓了去后,担心受怕了一阵,见到他回来,一颗心才落地。
李倾城见她脸色还算不错,这才道,“射中你的凶手,已经被我杀了。”
李金瓶道,“李大哥,没有必要因为我冒险。能够跟你来金陵,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既然答应了李老爹,自然不会失信于他。更何况,他们是冲我来的,我若不杀他们,以后还会有无尽的麻烦。”李倾城满脸深情望着她道,“金瓶,我在金陵的处境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好,把你带过来,让你担心受怕了。”
李金瓶道,“能与你一起,纵是死了也值得。”
李倾城佯怒道,“以后不许说这种胡话!”
两人说了会话,李金瓶伤势未愈,脸露疲倦之色,李倾城又吩咐人好生照料,走出了画舫。
萧金衍在岸边等了他许久,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考虑了许久,觉得这些事情有蹊跷。”
李倾城问,“此话怎讲?”
萧金衍倒了杯酒,递了过去,分析道,“我们还没有到金陵,就遇到了红星堂的木牌杀手,还雇佣你来杀你自己,起初我觉得好笑,但后来一想,总觉得不对劲。”
“如果是巧合呢?”
“那龙虎堂、还有岭南剑派的刺杀,也说不过去。”萧金衍道,“我们换个角度,如果我是你三叔,想要杀你,或者不让你当上家主,会怎么做?”
李倾城思索片刻,道,“要么暗中派人杀了我,但这必然会让我爹追查下去,这个天下,能杀我之人并不多,应该不难查到他们头上。还有个可能,就是在祭祖之后的长老会中,阻挠此事,只要有六位以上的长老不同意,我要继承家主之位就得接受挑战。”
“什么挑战?”
“族内长老会共十九人,若超过三分之一的反对,我就得与十九房中人的比武。当然,赞成之人不会派人,但反对之人,可以派族内精英与我斗剑。”
“不计生死?”
“不计生死。”
“你有几成把握?”
李倾城道,“金陵李家,卧虎藏龙,我知道的三大剑仆,武功已不弱于我,而且手中还有若干剑卿剑相,但这些人大多都听命于我爹,但不排除,其他几房中也会有高手。”
“这样,他们就可以按族规光明正大的杀死你?”
“李家家主之位,向来不是那么容易当得,连我们内部的人搞不定,又如何能在江湖上立足,所以这条祖训一直恪守下来。”
萧金衍点点头,“如此一来,事情就解释得通了。”他分析道,“若我是李小树,必然会暗中联系其他长老,让他们在长老会中反对你,只要超过六人,就足以让你无法顺利继位。”
李倾城道,“我倒没考虑这些。”
萧金衍笑了笑,“这才是我来金陵的原因啊,若没有我,你怎么死得都不知道,所以以后有钱要记得分我一半。”
“正经点!”
“且听我分析。木牌杀手刺杀之局,让你知晓,目的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这可放置不论。但是龙虎堂和岭南剑派的事,却另有深意。你三叔知你与李金瓶关系,所以刻意派龙虎堂打压李金瓶,目的就是激怒你,让你大开杀戒。众所周知,龙虎堂是你家的产业,你因为女人毁掉龙虎堂,动了族人的利益,这可是你们家族中的忌讳,三少爷不顾大局乱杀人,你若当家主,以后还有谁会依附你李家?破坏你在李家的名誉,会让长老会中一些人对你的能力产生猜疑,这是其一。”
“杀岭南剑派之事,虽然官府未说什么,但整个江湖却都知道是你李倾城干得,岭南剑派毕竟是名门正派,在江湖上颇有同盟,你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凭义气残杀江湖同道,这会影响你在江湖中的形象,李家是武林世家,担当着维护江湖正义和秩序的角色,但若家主是嗜杀之人,以后还有哪些门派会听李家的?这是其二。更何况,今日刚刺杀完,赵雅就得到了岭南剑派的消息,李金堂也会那么巧的出现在乌衣巷,你觉得也是巧合嘛?”
“我们入城来的一些事,还有一举一动,都会在金陵城内传得满城风雨,如此来看,自然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之前的这些事,我们过于顺利,已入彀了,若没猜错,这些不过是迷惑你的烟雾,真正对你的致命一击,应该是在大祭祖之时。”
听完萧金衍分析,李倾城觉得后背发凉,入城之后,他觉得是自己地盘,可以凭义气行事,而且因为李金瓶的事,做出的判断和决策,都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说得有道理。”
萧金衍道,“我能看清这些,不仅因为我比你聪明,而且因为你是当局者迷。”
李倾城无语,“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了踩我几脚?接下来,该如何办?”
“我顺着红星堂和岭南剑派这两个线索查下去,你在这里无法接触李家内部之事,还是要回家得好。”
李倾城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正容道,“我李倾城,这辈子最幸运的是交了你这个朋友。等这件事办成,我给你十两银子。”
萧金衍道,“咱俩交情,就值这点钱?我还不如去找红星堂,宰了你,还有四十五两!”
说笑归说笑,萧金衍还是叮嘱道,“做好最坏的打算,把剑练好了,比什么都管用,一切阴谋阳谋都用尽了,到头来还得是手中的剑说话。”
李倾城承认,但他拿到倾城一剑剑谱后,与萧金衍研究了一路,始终不得其法,那些古怪的文字对他俩而言无异于天书。以他目前武功修为,在晓生江湖之中足以排入天榜,但江湖太大,谁又知道哪个山洞里有没有妖精?尤其是一路西行,见识越多,便越觉得江湖名声这种东西真不算什么,名声大小与武功高低根本无关,天榜高手没准就会死在砍柴的樵夫手中,比如那个隐阳城出现过的陆青峰,他的剑足以杀死知玄中上境的高手,可他在江湖上依旧默默无名。
神秘和未知,让人心生敬畏。
李倾城不再目中无人,而是开始正视所处的环境,开始重视所有的对手,思想上的转变,比练成任何绝世剑谱都重要。
山雨欲来风满楼。
看似平静的金陵,实则如一头潜伏在暗中的巨兽,在等待时机,给他致命一击,阴谋,阳谋,他都要去面对。与其谁也不信任,躲在秦淮河上孤军奋斗,不如借时借势,他对萧金衍道,“我决定带李金瓶回家,这画舫暂且交给你。”
“也好。记住,我让你帮我办的事。”
“什么事?”
萧金衍指了指东边,那边是皇宫的位置,萧金衍拜托他去弄来皇宫中的舆图,等熟悉后,找时间再潜入一次。
“知道了。”李倾城道,紧接着又来了句,“女人太多,你不要监守自盗。”
萧金衍道,“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那样的人吗?人吗?吗?”
“这句话是我替宇文霜说的。”
……
一辆马车停在了城南的善和坊。
整个善和坊,只有一户人家,那便是金陵李家。一条两丈宽的街道,四周建着数百栋宅子,绵延不断,连成了一片。
四大家族之首,族人过万,富可敌国,武林翘首,天下剑藏,官场常青树,任何一个名号拿出来,都足以让世人敬仰的金陵李家,从外面看上去,不过像是寻常的富贵之家。
没有如御剑山庄那样金光灿烂的匾额,也没有蜀中唐门那种巍峨的城内城,依山傍水,临城而建,若懂风水之人看了,都会知道,这连绵成一片的宅邸,如卧龙一般,盘在金陵城北,与城东的皇宫遥相呼应,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
宗祠、族学、武场、剑楼、藏书阁、客馆,分布在长街两侧,掩映在古松翠柏之间,既不显得奢华,又透着一股古朴而厚重的韵味,远离城内闹市,幽静而又深邃。
这才是几百年家族的底蕴。
李倾城驾车出现在街头,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位“游学”的少爷离家两年,终于回来了。
“三少爷,几年没见,可把我想死了。什么时候有空,咱俩喝两杯,我请客!”一中年汉子见到他,从街头窜了出来,嬉皮笑脸道。
李倾城笑道,“李青光,你身上有钱嘛?不怕被你老婆知道?”
此人姓李名青光,是九房的一个族内子弟,在族中地位不高,但名气却极大,因为家中有头河东狮,动辄跟街坊四邻吵架。
李青光挺胸道,“那娘皮若知道我请三少爷吃饭,巴不得把金箱子打开让我随便用。再说了,整个九房,谁不知道我李青光在家中是说一不二?我那老婆,被我收拾的妥妥帖帖,家中大事儿,都是我说了算,我说上东,她绝不敢说上西……”
话音才落,一妇人站在门口吼道,“李青光让你去买醋,你赖在街上耍什么嘴皮子呢?”
李倾城道,“大事?”
李青光道,“对,晚上吃饺子,现在的头等大事,是买醋!“又回头喊道,“臭娘们,喊什么喊?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了不是?”
妇人一听火了,拿着擀面杖从院内走出来,“反了你了!”刚出门,看到车上的李倾城,连换了个脸色,“呦,原来是三少爷回来了,死鬼,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请三少爷家来?”
“九嫂,我先回家。”
“也对,也对。有空来玩,老爷子老念叨你呢!”
说罢,一把揪住李青光耳朵,“让你当着少爷骂我,让你骂,给我滚家里来。”
一路前行,不断有人出来打招呼,有喊“三少爷”的,也有喊“少爷”的,前者是族内子弟,后者则是长房一系的子弟。路过族学时,一些从未见过李倾城的少年站在门口,指指点点,似乎对这位名气远播的青年公子又敬又怕。
一位夫子模样的老者踱步而出,“你们这些小鬼头,还不进去读书,耽搁了进度,谁也别想下学!”
李倾城见到老者,连翻身下车,朝老者施礼,“侄孙李倾城,见过叔公!”
此老者姓李名梦阳,曾任国子监监酒,乃当朝文坛名宿,在前朝之时,文风糜弱,馆阁体盛行,他曾提过“光复汉魏古风,诗宗秦汉”之说,领导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古文运动。李梦阳在朝中学生众多,致仕之后,一直在族学授课,当年也曾教过李倾城学问,李倾城年少时性顽劣,当年没少吃他板子。对这位老师,李倾城是又敬又怕。
李梦阳上下打量一番,道,“两年不见,学问可曾落下?”
这两年李倾城小命都朝不保夕,哪里有空做学问,但这老师素以严厉刻板著称,哪里敢顶撞,道:“学生不敢怠慢。”
李梦阳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光游山玩水的不行的,也别整天舞刀弄枪的,不务正业,要知道,读书乃立家之本,我李家以书文立家,你万不可松懈。”
李倾城心说我又不参加科举,读点闲书陶冶情操即可,口中却连连应是。
“明日一早到书馆来,我要考校你学问。”
李倾城一听头都大了,好在看到管家李如良过来,如释重负,跟老师拜别,与管家迎了上去。
李管家低声道,“少爷,老爷知道你回家,心情不好。你得小心些。”又看了一眼马车,“这里面是……”
李倾城道,“我的知己。”
李管家道,“是常州那一位吧?此刻老爷在气头上,不如我先安排在客馆或别院,等等再说?”
“不必了,我带她回家便是。”
李管家面露为难之色,但看李倾城坚持,也不敢违逆,牵着马车,来到了大门口,让他稍候,进去通禀。
不多时,李小花来到大门处,看到李倾城,脸色一沉,“你还有脸回来?”
李倾城道,“爹!”
“别喊,人人都道是,这金陵李家,我叫你爹!”
李倾城本想将李金瓶接下来,见李小花这模样,心中也不由生气,转身牵马车就走。
李小花一看,火气更大了,“有本事,你别回来!”
李倾城头也不回,往外走去,李管家连吩咐青草,低声道,“别让少爷走了,先让他们住在别院内。”
李小花怒声道,“一个不知所踪,一个忤逆不孝,我生了两个好孩子啊!”
“老爷息怒,少爷年纪还小,不懂事,我晚上去劝劝他。”
“不懂事?”李小花大声道,“就这样子,还想继承家主之位?继承个屁!”
这个“屁”字,不知觉用上了内力,在整个长街之上飘荡。
说罢,转身回家,关上大门。
又对李管家低声吩咐道,“告诉李倾城,晚上我过去找他。”又叮嘱道,“别让任何人知道。”
……
按赵雅所说,那位跟她属下透露岭南剑派下落之人,是秦淮河上的常客,此人并无正经营生,靠出租城内的若干祖产为生,整日在秦淮河上花天酒地,最近与牡丹坊中的姑娘相好。
这种人,最怕死,也最容易对付,傍晚之时,他一上牡丹坊,本要找牡丹姑娘,却看到一年轻公子,坐在画舫之内,笑眯眯望着他,顿时满脸戒意。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牡丹姑娘呢?”
萧金衍一拍手,牡丹被两名剑仆用剑“威胁”着走出来,喊道,“三爷,救我!”
刘姓公子一见,顿时恼道,“你们这些贼人,竟敢绑架牡丹姑娘,可知我崔三说句话,金陵城都抖三抖的人,还不放人?”
“好大的口气,就连李倾城都不敢说这句话。”
一说李倾城,崔三顿时慌了,准备跳船逃跑,却被两人拦了下来,萧金衍问,“你跑什么?”
崔三道,“天热,我想下河游会儿。”
“怎得?他在你宅子里杀了人,你害怕了?”
“我崔三做人凭天地良心,一不偷,二不抢,怕什么怕?”
李倾城摆了摆手,两名剑仆将牡丹“押”了下去,然后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是落水声。
萧金衍道,“牡丹已沉入河底,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若不好好回答,我就让你跟她下去作伴。”
崔三战战兢兢问,“你问什么?”
“昨夜你将岭南剑派的人租了你房子之事,告诉牡丹,我问你,这个消息,是谁指使你说的?”
崔三一头雾水,“什么,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萧金衍道,“你不老实。对付不老实的人,我喜欢用不老实的法子。”
他拿起一把水果刀,来到崔三面前,自言自语道,“是先挖眼呢,还是先割舌头?”
崔三一听扑腾跪下,道:“我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