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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伯齐此时只有苦笑。
这女郎,当真狠辣狡猾。自己不过是请她来山上转一转,当时她欣然答允,却不想竟防备着他,连穿云箭也带了一枚在身上。
难道天界也是艰险重重?不然这位神女怎的如此习气?
若说她不是神女……郅伯齐乃是修道之士,道行深厚,隐然为道门第一人,自然看得出她的确并非这世上人。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所谓的神女,不过是从未来时空穿越回来的凡人罢了。可是在这个世间的人看来,若非这世间人,却又的确是人,除了神界,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当当当!
又是三声脆响,声如金磬相击,却是织成快速无比地攻过三剑,却都被郅伯齐躲闪而过,斩在身后的崖石之上。
郅伯齐并未带兵刃,一来是修道日久,兵刃这种大有戾气之物,自然习惯了远远放着。二来也是想着这不过一个女郎,纵然为神女,却并无什么神通,果真打发起来,想来也是容易的。
没想到大不容易,这位女郎,对付起来竟是比传说中的还要棘手。锦绣洛神422
尤其是她这剑术气机,极狠极快,已俨然有了大家气派。他郅伯齐的武功定然是胜过她的,但以她这样生死不顾的凌厉之气,恐怕他要杀她,至少也在十招之外,而她自己想必也明白这一点,抢先便发出了穿云箭。
有心机,有城府,有谋算,也不乏同归于尽的狠辣,这样的女郎,若是留在师君身边,必为一臂助。只可惜……
“神女且住!”
郅伯齐既知杀她不易,且恐怕也遮掩不住,便当机立断舍了这念头,一边左躲右闪,一边叫道:“是老朽的不是!老朽想得差了,乞神女勿怪!”
剑光如虹,破空而来!郅伯齐脸『色』一沉,衣袖伸展,五指箕张,只听“啵”的一声轻响,眼前仿佛升起一张透明气罩,剑尖堪堪正中“气罩”中心,却仿佛陷入泥沼一般,再无法前进半分,唯随着剑尖用力,有透明的气状纹路不断往四周波延开来!
“妙哉五气,如见宸门!”
织成厉声叱道,郅伯齐只觉眼前瑞光乍现,瞬间浸入“气罩”之中,顿时便如有千万丝缕,往四周蔓延爬开,一路裂开细微的蔷薇『色』纹路,眼看“气罩”便要分崩离析,裂成无数“碎片”!
郅伯齐脸『色』蓦变,忽听有人曼声『吟』道:“寻声若无,运之不形,响洞十方,听之不闻!”
一道无形真气扑面而来,沛和清正,如风之无形,如阳之光华,只轻轻拂过,那“气罩”与“裂纹”,均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郅伯齐掌上蓦松,不由自主,整个人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幸而前面方是悬崖,这样往后退去,砰地一声,撞着的是后面的崖石,才算是稳住了步子。
织成同样感觉一股大力反弹而来,身不由已,凌空飞退而去,她的后面却恰是悬崖,眼看这去势不衰,便似要落入悬崖之下!
郅伯齐方才立稳,见状不禁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竟往前冲了上来。
织成心念电转,正待凌空挪腾,险中求稳,去攀住崖上那一枝横斜而出的树枝时,但觉身上一暖,却是撞到了一个温暖柔和的所在。
只是鼻端闻着那熟悉的淡淡草木清气,她心中便是没来由的微微一松。
郅伯齐蓦地停步,脸上神『色』莫名,唤道:“师君。”锦绣洛神422
即使他未曾唤出这一声,即使不用回头,织成亦一样知道,在那间不容发之隙,在悬崖边上抢身而出,将她拦住之人,正是看到穿云箭信号发出后,匆忙赶上崖来的陆焉。
他来了,她的心底莫名就放下了,从喉咙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只要有陆焉。
从来只要有陆焉,她就不曾害怕。
从那时的洛水之底开始,一直到现在。
除了陆焉,或许还有一个人。曹子桓……那一次的邺城宫变,她的心中,未必不害怕,未必不忐忑,可是在那个雪中的水阁里,在那盏饴糖梨水里,在冷暖酸甜之中,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安定的滋味。
为了那样的安定,为了陆焉的安定,她说服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一个念头在心中闪电般地掠过——如果自己嫁给陆焉呢?
所谓的“嫁”,对她来说,不过是在这世间安然地度过两年。按说陆焉应该是最好的人选,即使她要保持表面上的婚姻,想必他也会默许并容忍她。
可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陆焉呢?
一直以来说服自己,之所以殚尽竭虑要嫁给曹丕,甚至不惜为了假装与刘备议亲,引出这样大的变故来,一是为了要以此为诱饵,一举清除她和陆焉早就发现的、天师道中一股隐约蠢动的暗流,为了更好的保护陆焉。二来,是为了要实现她那为天下衣的志向。
所以她要战胜郭照甚至是曹『操』,成为曹丕的正妻。
其实都不是。她若要要天下衣,如今陆焉已拥有汉中及两郡之地,未必不能小范围开始推广,或者陆焉暗中联络曹丕,未必就不能达成她的志向。
可是……可是……
为什么心中会痛,还会有隐隐的不甘心呢?
也许没有其他的理由,就是她想嫁过去,嫁给那个给了自己不一样感觉的男人。体味从未有过的爱情,那样颠沛流离、然而心中毕竟是安定的爱情。
杨阿若俊美而有侠气,陆焉风仪端雅而温柔,可是她就是喜欢曹子桓,喜欢他的肃然沉着,喜欢他的深沉心机,喜欢他的无情冷酷,喜欢他冷酷中仅存的些许柔软——喜欢他是另一个她,是和她一样的人!
对,她和他,居然是一样的人!
那样的契合,那样的熟稔,那样的温暖……即使是当年的柯以轩,也未曾给予过她。
在这茫茫世间,找到一个同类,是多么的不容易。所以她想要嫁给他,堂堂正正地跟他在一起,和他的爱情中不能有别人,所以她才想要通过这些方式和手段,真正成为他唯一的妻子,她和他,如同阴和阳,坤与乾,如苍天和大地,是太极的黑和白,紧密相贴,自成一体,完全无法『插』入任何其他人。
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她才刚刚走出第一步,便已有如此多的变故。
在未来的路途中,还会遇到什么呢?
她会成功吗?
为了这个异时空中,似真如幻的爱情?
就在这暮『色』之中,悬崖之上,在初时迸发的怒气和不安、欣慰、怀念的复杂交织中,她豁然解开了自己心底『乱』麻一般的难题,所拥有的真正答案。
“大长老,连你,也与他们一样么?”
陆焉的声音,如同柔和的晚风,然而带着深秋独有的料峭寒意:
“我堂堂天师道传承百年,难道竟要由一个女郎来决定存亡?从来都说红颜祸水,但若无妲己妹喜,商纣夏桀难道就会存祚千年?大长老素来洞明察微,怎的也会有这种胡涂心思?”
他的话说得毫不容情。
郅伯齐脸『色』也有些难堪,眼前这个一向待自己温文有礼、甚至以晚辈自居的天师,此番定然是动了真怒。
陆焉捉住织成衣袖,小心往前走了几步,离开悬崖险地。方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又祭出阳平印,如此滥用元气,难道全然不顾惜自己?”
最主要的,是她此时未着天衣,却在这悬崖之上,与郅伯齐以命相搏,方才他匆忙赶来,但远远在路途之中,看清这情形时,只惊得魂魄几乎飞出天外。
“三军尚可夺帅,匹夫岂可夺志?”
织成淡淡回道:“大长老想要杀我,我若不借着阳平印,又如何与他这种近半仙的修为抗衡,又如何活得到你赶来?”
这明明白白就是赌气的话语了。
此时便是织成自己也清楚,从方才郅伯齐唯恐她落入崖下的紧张程度来看,他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大部分是虚言恫吓,并没有真正想要她『性』命之意。
但是心中不是没有怒气,也无意遮掩。
你说过你想杀我,我奋力保命,消耗些元气,又有什么关系?总比立时死了的强。
“你……”
陆焉对于她的怒气,亦只是苦笑一声,道:“大长老不会真的杀了你。”
织成默然不言。
她与陆焉商议过,所谓的欲嫁刘备,为的虽是要回到邺都,但也未尝不存有将刘备与陆焉结交,多个臂膀,以抗衡刘璋之意。
如今郅伯齐不了解内情,做为天师,陆焉完全有责任将他摆平。作为织成,却不能不表现出正常的愤怒。
她的怒气,一半是假,一半才是真。
她抬起头来,恰好对上陆焉那双清澈而深远的眼睛:
“可是他们一个个视我如蛇蝎,恨不得我离你越远越好。先是陈玄之他们,后是郅老头!”
“你已是本教的夜光神女,依神示而降,经此一役,道众敬你更甚,不会再有这样事情发生。”
“郅老头若是借助威信,在教中胡说八道,难道你也不怕?”
“世人之言,于我有何哉。”
郅伯齐不禁苦笑。
那两人自说自的,根本无视他的存在。
“织成,你方才有两句话,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须知我陆焉,亦是这样的匹夫。我陆焉当初只带百骑而入汉中,浴血奋战,方有今日天师道的统一。这份基业,乃我祖、父两代所创,乃我不顾生死,自外人觊觎谋掠之中,亲手夺回,若论正道大义,谁敢斥我?若论胸怀韬略,谁能及我?”
陆焉淡淡一笑,衣衫迎风飞舞,如神祗下降尘间,眉宇庄严:“我知道你有你的谋划,你且大胆去做,我自然会支持你。至于你的去留……不管你是要嫁刘玄德或是旁人,抑或你肯留在我身边,郅伯齐等十长老也好,陈玄之等二十四祭酒也罢,魏王、刘璋、刘备、孙权……甚至是当今天子,无论是谁来凌迫,我全不放在心上。即使是老天亲自降罪,我也是不怕的。
大长老,夜光神女,乃神迹所显,受天命而降,若是我们畏惧刘璋,尚且对神女不敬,则即使我贵为天师,又能得到几分敬意?我陆焉堂堂男儿,若是连教中神女都无从保护,又何谈济苦万民、振赡众生?大长老虽以我教为重,不象吴贞之那般胡涂,终究还是太过顾忌刘璋,却小窥了我天师道自己。
天师道立足巴蜀,传教天下,凭的是正道大义,而非权贵地盘。昔日祖父奔波江湖,只有一山落足,未曾依仗任何权贵,却令天师道广为传播。若是受诸侯左右,失了自己立场,只争一地一城得失,只观权贵之喜怒,却忘了我天师道立足之根本,即使是坐拥三地,信众百万,却也一样会沦为他人之附庸。
织成许嫁之事,看似简单,实则关系到我天师道立足根本、弘道要义,可是半分也含糊不得。故此本座无论是面对谁人,是半步也不肯退让的。”
织成瞪大眼睛,瞧着陆焉,仿佛第一次才认识他一般,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陆焉好象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而且是这么严肃,这么威严……平时他象神仙居多,她总当他还是那个邺城宫殿之中,“艳惊四座”的安静美男子,只有这一刻,织成才想起了铜雀之『乱』时,他也曾多么的铁血坚毅。
陆焉倒被她的神情逗得笑了,点了点头,又恢复了平时那温和的模样,伸手取下她捏住脸肉的手,说道:“是真的。”
郅伯齐长叹一声,伸手抚住自己鬓边方才被织成削落的半截断发,道:“师君教训得是,倒叫郅伯齐无地自容。老朽百年修道,终究未曾真正勘破,如枯潭静水,以为再无波澜,谁知只抛入一枚小小石子,便激起涟漪,再也照不出清晰的倒影。竟失了灵台的洞明,拘囿于这方寸之地,幸得师君心『性』坚毅,否则当为老朽等人所误矣!此事一了,老朽还是自请回后山修行,有生之年,若不得道,便再不出来了。”
陆焉看着他满头白发,心中却已明白郅伯齐之意。
十长老仅存四老,但这四老因为跟随过嗣君,对于如今的天师来说,是一种潜在的制衡。于兆等人这次的胡涂事件,更是充分地说明了,即使是被客气而高高地供养起来,也不足以解决长老们潜在可能带来的麻烦。
郅伯齐年老成精,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只是一个爽朗而有仙气的老方士。他想善终,不想掺和什么事,便不如借此机会,和于兆他们一样,远远离开天师道的日常生活。
于兆等人是犯罪幽禁,身为大长老的他便闭关修行吧
这样,即使天师道再有什么波折,他都不会成为心怀叵测之人,拿来制约陆焉的砝码。
其实对织成的告诫,在他的心中,不过是离去前忠心耿耿地为天师道做的最后一件事,却没想到引发后果更为严重。
他修道多年的慧眼,能看出阳平印的去处,看透神女的不凡,看透命运的走向,却看不透那些长老祭酒们的贪心,至使虽为大长老,却未能及时拦阻于兆等人,若非天师与神女应对得法,恐怕将来黄泉之下,他都羞于面见嗣君。
其实,扪心自问,这些年来隐居后山,种菊自娱,心中何尝没有羞愧呢?
当初张修势大,十长老无力相抗,只好隐居不出,若不是陆焉长成之后自行返回,恐怕落在张修手中的天师道,早就将嗣君之志,变得面目全非了吧。
也或许正因为这一段过去,即使是成为天师的陆焉,一直很好地礼敬十长老,但郅伯齐仍是隐居不出,而于兆等人更是始终心中不安,竟不惜连同陈吴二人,做下这样骇人听闻的谋逆之举。
眼下归去,也未必不是一种最好的结局。
不过,也有一种深深的欣慰。
至少眼前的天师,虽然年轻,却已足够能带领天师道,走向更远的未来,更或许,比起嗣君当年,能创下更大的基业。
“我自丘山来,还归丘山中。欲问紫阙处,举首翠云重……”
且行且歌,悠长的曲调,响彻于山间崖中,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或许还有着淡淡的惆怅:
“自悲生世促,『露』蝉鸣秋风。别离沧海后,桑田始相逢……”
郅伯齐的身影,随着渐渐模糊的暮『色』,消失在山径之中。正如他歌中所唱,这一别之后,当真是要沧海变成桑田,方有见面之期罢。
但是陆焉心中隐约明白,郅伯齐早有永别之志,想来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从现在开始,身为天师的他,再无任何制衡之力。
陆焉收回目光,却见织成眉头紧紧皱起,若有所思。
“织成?”
“瑜郎,你当真相信,陈吴二人此番作为,当真是刘璋所指使么?”
“刘璋脱不了干系,然他行事粗浅轻浮,陈玄之『性』情深沉,又怎听从刘璋指使?我想那人是谁,你心中自有答案。”
“不错。我正想着,要给这个自命不凡的贵人一个教训。”
织成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反『射』出森森的白光道、:“若不反击,他只怕当真以为自己得计,是天底下第一等聪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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