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兰珠便就心事重重的,虽说没被安夫人他们发现,但可以肯定的是安夫人跟秦尚宫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又因没听到什么要紧的内容也无从猜度,这便嘱咐曲儿别与人道,自己再想一回仍没头绪,遂躺下歇息。
小年过后,年味就越发重了,各家里除了忙着除旧布新外,安夫人还让裁缝领了几十匹尺头给各家的主子裁剪新衣。兰珠以前在应天府过大节的时候从来不曾见识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哪怕刚来的时候大舅妈就给准备了几身冬衣,这会子她却也不推辞,仍与宝华几个一齐去了二房那儿量身。
在挑尺头的时候,因听说伺候宝璐的丫鬟年后便就要出府了,这便问道:“之前也没听说,怎么这么突然。”宝璐拿着一匹鸽血红的锦缎往身上比划,说道:“过了年就十九了,家里来求了几次,而且她自己也想出去,我再强留着这么一个心都不在这里的有什么意思,何况太太都开了恩,这便随她去了,反正她也不是卖死的,不过就是早一两年,反正府里也不缺人,到时候再派个来也是一样。”这事兰珠虽没什么印象,但却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来,这便道:“如此,我给你说一个人,你把她要来如何。”宝璐倒是纳罕了,搁下手里的尺头,道:“我听听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还能劳动姐姐说话。”兰珠笑道:“其实也不相熟,就是听她们说起过,挺乖巧的一个小丫头,也不多话,很是老实本分。”宝璐听着就很喜欢,这便追问是谁,我怎么就不知道。
这时宝华也凑了过来,因说:“让我猜猜,兰儿说的这个人可是月中才来的叫来凤的小丫头。”兰珠说正是她,宝璐道:“连大姐姐也知道,为何我都没听过。”宝华笑道:“我也是听信芳说的,她的哥哥来山正好派给信芳使唤,要不是我那儿不缺人,早把人要过去了。”宝璐这便道:“如此,我还非要来不可了。”兰珠笑道:“你也别急着说这话,来凤那丫头我也偶见过一回,小模样长的倒是挺标致,就是年纪不大,再加上身形纤瘦,虽与你同龄,看起来却要小上很多,只怕你到时候见了不满意,又要空让人欢心一场。”宝璐却道:“我当是什么,这个正合我意。你们瞧瞧你们身边伺候的,哪个不是与你们年纪相仿,或是说笑逗乐,跟姐妹无异。海棠大了我那么许多,别说是与我玩笑,成日到晚就只知道顺意姨娘,除了钤束我外再不做其他,忒没劲儿了。我正愁再给派个像她一样的,那就越发没趣了。”是以宝璐又去央了宝清替自己说项要来了来凤,又让她改叫小凤,从此便就让她贴身伺候,不在话下。
至到除夕那日一早,万家阖族上下的爷们儿都去了祖祠祭拜,府里的女眷们则是在自家的香坛焚香礼拜。兰珠跟幼仪都是外女,这便留在家中。
自从再回万府以来,兰珠便有意不与幼仪往来。幼仪虽有心机,却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兰珠的态度她哪里会感觉不出,于是也鲜少来找她,像今儿这般相处却是十分难得。这便刺探着兰珠,道:“姐姐更喜欢大哥哥,还是二哥哥。”兰珠随手编着纤云搁在篮子里的穗子,笑道:“都是哥哥,哪来的那么多攀比。”幼仪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还装傻。直说了罢,你中意哪个。”兰珠更觉得有趣,因道:“明明是你自己和齐家世子好的什么似的,非得把我也拉下水做甚。”宝璐咬唇,道:“世子是什么人,又哪里会看上我这种人,你别瞎说才是,省得人家误以为是我故意制造言论辖制他,多么想攀上似的。”
兰珠心想事实不正是如此,但她却没有这么说,转而笑道:“闹别扭了?”幼仪噘了噘嘴,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丝线,“隔着好几条街呢,如何能闹到别扭。”兰珠抿嘴,道:“真要是那样,你为何从进门就闷闷不乐的。”幼仪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听兰珠道:“世子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或想让他一心一意只对一个好,怕是不大可能,何况与他结交的那些人大都也是名声在外的,你若是烦恼,还不如就此作罢,省得日后再因此而糟心。”幼仪听的越发郁卒,叹道:“那个冤家,倘或他不来招惹也就罢了,偏偏每回遇见都要纠缠一番,我又是个心软的,哪里架得住他那哄贯人的密语甜言,心想着莫不是前世欠他的不成,竟也就狠不下心来了断了。”兰珠心里无不佩服幼仪的说辞,那日在画舫之上她明明看的真切,谁招惹谁在先也只有个中人知道,她如今给了这个提点也算是仁至义尽。至于幼仪要作何抉择,她都不会去干涉,要不大概又要起疑自己是嫉妒她,想要拆了她的美好姻缘。
见兰珠出神,幼仪便丢开丝线,道:“说你呢,怎么又扯到我。”兰珠笑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又没见识,也不喜与人交往。”幼仪嗔道:“又打岔了,我姑妈家那位可是为了讨你欢心改进了不少,你好歹也理他一理,成日里就知道往大太太那儿去,仔细哪一日让他们兄弟因你反目,那你可就知道错了。”
兰珠道:“别把我说的那么大能耐,我跟信芳之间什么也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她们闲着瞎起哄,就爱挑事儿看热闹。要我说你何不多劝劝那位,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把心思多用点在学业上,也省得家人操心。”幼仪道:“那个犟脾气的,认准的事谁能左右的了。依我说他之所以会如此对你,想来还是求不得的缘故。你看他身边那些人,哪个不是献好谄媚,哄的什么似的,偏偏只有你不买他的账,所以他就越发觉得来劲儿,又见你跟信芳走的较近,就更要争个高低了。”
兰珠听后恍然大悟,万荣不正是这么个气性的人,在这件事上,他或许只是为了争强好胜也未可知?虽说有了这个认知后,要应对万荣就简单许多,但兰珠也不会因此而掉以轻心,保不齐这又是幼仪使的计。因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以后都不去招惹他们就是了。”是以这个话题到这儿就算了了,幼仪也不再纠缠,转而又道:“听大姑妈来信说,姐姐来了顺天府这么多时,姑父还是不曾提到姐姐,姑妈还让姐姐在这里安心住着,待寻到合适的机会还与姑父求情,让姐姐可以早日归家。”兰珠自嘲一笑:“继母有心了,就我这么个被弃养在外的不祥之人,难为还这么处处为我着想。”幼仪蹙眉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些江湖骗子说的话虽然蒙蔽了姑父,但你怎么也会相信那一歪说。我相信有一天姑父一定会看清的,到时候你就苦尽甘来了。”兰珠只说但愿吧,情绪却明显低落了不少。
至到众人归来,他们几个又起哄去院子里堆雪人玩。兰珠虽然被拉着一起去了屋外,却也只是悻怏怏的在廊下看着他们一众兄妹嬉笑,偶或有来相劝的,她也只是含笑而拒。
兰珠不得不承认安幼仪的话触及了她内心深处最不愿被触及的地方。倘或说这大半年来她都掩饰的很好,与府里的一众兄妹相交,学这个学那个,除了要在他日回去后不至于一无是处而重蹈覆辙,更重要的是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想那从未蒙面的母亲,记忆模糊的弟弟,以及冷酷的父亲。兰珠多么期盼父亲能够主动把她接回去,而不是她用尽一切手段,带着怨怼的情愫回去彼此伤害,他们毕竟是这世上关系最紧密的至亲骨肉。
故而说情绪是最难掩饰的情感表现,对此兰珠深有体会。她并不想在这样一个阖家欢乐的节日里让旁人感受到自己不佳的情绪,所以大家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大多不会反对。就连在守岁的时候,万荣拉着她去吃酒也欣然接受了。兰珠心想,如果吃醉了,或许她就会暂时忘掉渴望,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才不会觉得孤寂和凄凉。只是,原来不擅杯中物的人,今夜却一反常态的成了千杯不醉,至到万荣几个歪倒的时候,她仍旧是清醒的。再看那边,几个丫鬟围在小桌上也呈颠倒状,明明想醉的人偏偏成了最清醒的一个。
子时将正,府里却依旧灯火通明,兰珠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待进了抱厦里,却忽闻外间一阵爆竹声陡然迭起。兰珠回身望去,院外的夜空中正盛开着阵阵烟花,在这寒冷的除夕之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兰珠有些看痴了,神思恍惚着竟似看到了在自家团聚的景象,父亲不再是寒着一张脸对自己,他温和的笑着,满是慈爱。弟弟也不再是一副羸弱模样,他肆无忌惮的跑着笑着,充满生气。还有那立在原地的温婉妇人,含着笑在向她招手。兰珠不由得也笑了,提起裙摆就朝他们奔去。这是她期盼已久的画面,哪怕只是个梦,她也希望能够看一看母亲的模样。
猛然的碰撞后,兰珠被反弹着跌倒在地,回首望去,哪里还有和睦融融的景象,前面赫然是个荷花池。“吃醉了还到处乱跑,若不是我经过,毙在这池里都没人知道。”信芳口气沉重的说着,弯身将兰珠扶起。
兰珠讷讷抬头,只见信芳神色不详,这便扯着嘴角,道:“你总是能出现的这么及时,都不知该如何谢你了。”信芳却抿着唇,什么也没说,仍搀着兰珠往家去。
一路无语,信芳只当兰珠犯起了酒劲儿,却不想一直埋头的人是在默默垂泪。信芳沉吟半晌,而后才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道:“才刚我说话的语气重了,却无他意,你只别往心里去才是。”不想兰珠只是把头轻轻抵在了信芳肩头,喃喃呓语道:“要是你没拦着,也许我就能见着母亲了。”信芳听得一震,随即便感到兰珠失了意识,他想也不想就揽住她的身子以防滑倒。
晃晃的廊灯下,信芳揽着兰珠伫立在门下时久,挺直的背脊后思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