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顾家大院东厢房内镜子前,身着素白底银暗花缎织袄,浅粉色的丝线在护领和前襟处分别绣着两朵对应的荷花,配上天青色马面裙,顾婉清提着裙摆前照照后照照。顾家重武,三岁的顾婉清便开始跟着爹爹舞刀弄枪,从小一直假小子打扮,身体一直强健,身高也比同龄人略高些,今日穿上女装,竟生出许多俏丽颜色。
顾重水坐在一旁桃核木桌子旁,喝着瓜片茶笑嘻嘻盯着镜子前的少女,“丫头长大了,十二岁就要漂亮了”。
婉清回过身,一只手将衣服大袖摆上的暗纹翻起到顾重水眼前,“爹爹,月姐姐新绣的衣服好不好看,您看这缎面”。
“女儿家的东西,你爹爹是大老粗哪里懂的?”顾重水一抬眼,怜惜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婉清你慢点长大,还等不了几年就要成亲了,爹爹还没有看够怎么好?”
婉清小脸一红,扭捏说道,“爹爹说什么呢,我不和您说了,我要给泠哥哥看新衣服”。说罢欲往门口奔去却被顾重水一把拦住。
“顾家就你一个女儿,爹爹一直把你当男孩养,但是女子毕竟不比男子。镖局现在越来越难做,镖师也走了一半多,指不定哪天咱家镖局就关门,可顾家这么一个大家子,顾家几个老镖师,还有几个跟着顾家一辈子的老妈子……等爹老了怕你扛不住。爹的意思是,趁着爹在镇上还有点名气,找个上门女婿,以后也好帮衬着你,我看那赵家以沫那小子就挺好。曲家,世代大盐商,有钱有势,断是不肯的,你女儿家家就少往人家家里跑,没有出路,还落人闲话”。
顾婉清上前拍了拍顾重水的头,笑道:“爹爹瞎说什么呢,顾家不会倒,爹爹不会老。”说罢就一溜烟跑了出去,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顾重水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拿出烟袋吧嗒吧嗒的抽起来。
还未等管家把大门完全打开,婉清就挤进身去,边跑边叫着泠哥哥,这个时辰曲泠生应该在书房。曲夫人王氏披着灰色裘皮大袄迎出来,“我的小媳妇来拉,快进来,姜妈去拿点牛乳糕给泠生和婉清”。
婉清向王氏拘了礼,推开书房的门。“老远就听见你叫”,曲泠生随着推门声起身,接过姜妈托着的果盘,将一块牛乳糕塞进婉清的嘴里,“这样就不叫了”。
婉清绕过泠生,走到书桌前,随意翻着摊着的书和笔记,嘴里鼓鼓地问,“泠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这是德文,我在学德文,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泠生笑道。
婉清哼了一声,走到窗边倒进欧式皮沙发,“你继续我不吵你。”
泠生也就不再招呼,回到桌子前,伊呀伊呀地练起婉清听不懂的话。眼前十六岁的少年面如傅粉昂藏七尺,身着西式灰色学生服,外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一头简洁的偏分头,薄薄的偏刘海随着动作缀在俊秀的眉目前晃荡,时不时抬起头眯着眼看看窗外。顾婉清想起以往王氏时不时地打趣,“婉清越长越俊,做曲家二媳妇可好”,再看看眼前明眉皓齿的少年,一丝甜在心底蔓延开来。
正想的入神时,泠生看了看手表,起身对婉清说,“丫头,今天不留你吃饭了,过会我要去李老板那里取衣服,顺路送你回家”
“我也要去。”婉清从沙发里弹起。
“小丫头片子只会惹麻烦,万一出了事,顾爷不吊起我打,我可没那个胆。”泠生将身体锁成一团抖起来,坏坏地朝婉清一笑。
“那明天我再来找你。”
“好”,泠生侧手从衣架上取下帽子,转身拍拍婉清地头,“小丫头片子。”
二人闲话一路,婉清奔奔跳跳地时而在泠生身侧走,时而走在前面,说到开心时,还转过身倒着走。泠生不紧不慢地跟着,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送到顾家大院门口,泠生拍了拍婉清地头,示意她进门,看着婉清抬脚踏进门,便转头大步离开。婉清趴在门板上听见脚步声稍远,悄么声跟了出去。
李家隆发裁缝铺位于镇西流水桥旁,前清年间老李家两代在恭亲王府做住家裁缝,手艺传到了第三代李隆发,他便带着收了山的老父亲和独女离开王府回老家安顿下来。最初在镇中三个店面的铺子里开张,打出清王府裁缝的旗号,加上扎实的手艺和时兴的面料,官家小姐富家公子都爱在隆发做衣,虽然收费颇高,却不愁活计,也大赚了一把。苦恼的是时常有军痞来闹事,左摸点银两,右顺点布料,嘴上还吓唬李隆发打着王府裁缝的招牌是宣扬封建要上报。李隆发胆小怕事,一心想过安生日子,几经迁店易址,最终选定在人流清冷的流水桥旁安定下来。不挂招牌,只接熟客,收入瞬减,却也不愁温饱。
这几日李隆发下广州看货,留着闺女泗儿看家。这日,泗儿在门口张望,看见熟悉的身影,拿着手绢招了招,“泠生,终于等到你了”曲泠生快走几步,赶到泗儿跟前,捋了捋头,将手里的点心盒递给泗儿,“路过齐蘅斋,带了你爱吃的核桃酥”。
泗儿挽过泠生的手,“上楼吧,咱们还是靠着河,一边喝茶一边吃桃酥一边聊比较过瘾,喝你上次带的普洱好不好?”
婉清躲在弄口,看着泠生被一个女生拥着进了门,那女孩与泠生一般大,一身嫩黄色长旗袍将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举足间顾盼生姿,又想起泠生绕了路去齐蘅斋买来的糕点竟是给那个女孩子的,一时间心里堵得慌,一路气呼呼地埋着头往家走。
泗儿领着泠生进入后院,并没有上楼,而是进了仓库,搬开直直的竖在墙上的几卷布匹,推开后面的一扇隐门,泗儿便退了出去。屋内并没有可以看见河水的窗户,而是结结实实的密封房间。房间正中两张不一样的长桌拼在一起,上置一盏煤油灯,桌边坐了五个人。
“有事迟了,久等了各位。”泠生脱下帽子,放在一旁的矮凳上。
“曲二公子,莫不是又被那个顾大小姐缠着舍不得走吧。”说话者穿着土布开衫,正是汪蒙。他虚击了泠生一拳,嘴里衔着一直半旧的钢笔,看着泠生吊儿郎当的坏笑。见泠生不应答,接着正色说道,“国军和工农军打了六年有余,东瀛趁我元气大伤之际鲸吞东北,又挑起上海事变,去年集中兵力发大规模进攻我热河长城一线,真是狼子野心。国共内战现在还丝毫没有平息的意思,什么攘外必须安内,人家都打快到南京老巢了!”
泠生接话道,“这就是我们成立学生警世救国会的意义,我们受过教育,是民国的新思想力量,我们要集中一切力量,发传单,办□□,搞示威,劝诫政府,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杀禁倭奴,荡彼东瀛!”
汪蒙正臂高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杀禁倭奴,荡彼东瀛!”在坐纷纷附和,无不满腔热血,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