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来子听说小五等人要走,想留却留不得,一则真住不下,二则实不敢让胡思明和方先生这样的人物挤在自己家里,便张罗着带了些酒肉放进车厢。
临走小五偷偷问余李氏,真不想跟自己进城吗?余李氏趴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给我那放银子的小箱子他们都瞧见了,冲着这个也不会放我走,自然也不会对我差。你放心就是。”
小五不由再次暗叹余李氏的智慧:那箱子小而精致,不放银子,难道还放糕点不成?余来子夫妻自然是看出来了。
小五因此放心了不少,上了马车跟余家挥手告别,临走也没再瞧见余二柱。想来自己真的毁了他了。
“咱回胡家堡住一宿吧?”胡思明好容易出来,实在不想即刻回城,马车赶出来不久便缠着方先生和小五道,“胡家堡咱们都能住开,晚上还能出来看看夜景——今儿十六,月亮必定圆的很。”
凤蝶怕黑,更不敢去陌生的地方居住,便托词问胡思明:“明天胡少爷还上学呢!”
这是凤蝶自吕老板醉酒侵袭那夜起落下的毛病,见到陌生人不善意的目光害怕,去陌生的地方害怕,连天黑后离开熟悉的环境都害怕。
小五也是后来才发现的,因此才越来越多的带着路生,此刻也赶忙帮她说话:“对啊,在方先生院里也能赏月,还有我娘给咱们带的酒肉,明天更不用早起。”
胡思明有些委屈巴巴:“还想带你去看看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呢。”
方先生对这些没什么意见,在哪儿都无所谓,是以二比一,马车不停歇的跑回务城,到了方家小院门口便让方先生和小五、凤蝶先回家,胡思明自己送马车回胡宅,一会儿再走回来。
凤蝶一进院门便放松了很多,张罗着去给他们烧水,小五也将余家自酿的酒倒出两杯来,请方先生解解渴。
方先生坐在院内桌边,边欣赏自种的果树边小口啜酒;小五则豪饮一杯便将《雪山飞狐》拿出来,如今只剩个结尾,赶紧写完,明日就能交付镜哥儿了。
“你倒真是个勤奋的孩子。”方先生笑道。
小五也笑:“好者为乐不为冤。”
方先生目光闪动,脸上的笑容也认真了些:“我今儿一直在想,余家是怎么生养出你这样的孩子的?”
“啊?”
小五大吃一惊,抬头望向方先生,心里有些惴惴:他不是连这个都发现了吧?
方先生被她蠢呆呆的样子逗笑,转而又认真道:“每个人的性情中都有家庭的影子,你却与那个家格格不入……嗯,虽跟奶奶、三姐亲密,骨子里也是生分的。”说到此处,方先生忽然向小五靠近了些,像是要看进小五的五脏六腑,“你到底是哪儿来的?”
此刻天色渐暗,方先生面无血色的俊脸往小五面前一探,将小五的心惊得瞬间停跳了半格,恍惚间以为方先生不是人,是幻化成人的白狐成仙,魅惑貌美,却心机深沉。
这想法让小五有了应对的法子,强撑着玩笑道:“巧得很,我也总觉得先生奇怪——又是什么样的家庭,才生出先生这样洋葱般的人儿?”
“洋葱?”
“对啊,”小五笑道,“我觉得先生该是有故事的人,那故事藏在洋葱芯里护着,谁想剥开看看,都每剥一层,多一层鼻酸。”
她只是想起了杨宗纬《洋葱》那首歌觉得像他,便借鉴着用用,以进为退,并非真的知道方先生的经历。
左右猜一猜便知道不凡。
他是黄七的表哥,必定也出身望族;他孤身一人在土匪出身的胡家做个教书先生,想必有着不可轻言的过去;他如此学识,如此身怀绝技,却一身病态,天天吃药,不吃肉,还不能人事……
这一定是个洋葱般有故事的人吧?
她只是随口说说,谁知竟似触动了方先生的内心。
他脸上蒙着的笑容渐渐褪去,前倾的上身也缓缓退回原位,虽因习惯教养仍坐得挺直,精神却明显已经萎了,整个人如同抽去魂魄的木雕泥塑,半点生气皆无。
小五有点被吓到了,懊恼自己为自保口不择言,忙放下笔想上前跟方先生道歉,方先生却缓缓起身,缓缓回头,又缓缓走回自己房里去。
凤蝶正好端了盆温水走出来,看见方先生说了句“先生,洗脸吧”,却见方先生置若罔闻,在她身边走过时也将她吓了一跳,大气都不敢喘的瞧着他走回正房,瞧着那单薄瘦弱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房门之内。
凤蝶忙将水盆置放在洗手架上,匆匆走到小五身边问怎么了,小五也没见过方先生这样,心中又自责又害怕:“我……我好像说错话了……”
凤蝶正待问清楚,大门一开胡思明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篮果子,大大咧咧跟招呼小五道:“我娘让我带些桃儿、杏儿过来!方先生特别爱吃桃子!”
小五忙“嘘”了一声,招呼他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说错话了……先生说道家庭的影子,我说好奇什么样的家庭,生出先生这样……”
“以后别再提先生的家,先生的过去!”胡思明忙拉着小五和凤蝶走远些,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那是先生的痛处!”
“什么……什么痛处……”小五和凤蝶忍不住发问,又问得惴惴不安。
胡思明道:“我也说不清。我三四岁就跟着先生了,听说先生那年只有十六七岁,一家人驾车经过我家寨子的山下——当时爹娘还是匪首——爹本来瞧着像是有钱人,想发笔横财,谁知下了山还没动手,就不知从哪儿冲出一群陌生匪人砍砍杀杀,将先生的父母家人都砍死了!”
“啊!”小五和凤蝶都吓得脊背发凉,头皮发乍。
“我爹以为到手的肥羊要被抢走,带着兄弟跟那群人就是一顿厮杀,谁知那群人杀光先生家所有人后,根本不拿钱财一眨眼就走光了……事后我爹一查,只先生还有口气,忙带回山救治,竟真的救活了……自此先生留在山里,再也没离开过……但身子总是孱弱,好几回死里逃生才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