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帝继位,至武帝下葬,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顺理成章。
只是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先帝临去之前,我常侍奉在侧,何曾有过封他三人为侯的遗诏!”武帝身边的侍中王忽忿忿而言,这少年倔强,认死理,“高祖皇帝曾下令,‘非刘氏不得封王,非功臣不得封侯’,这不是有违高祖遗训!”
“忽儿!”他父亲是卫尉王莽,听得他又如此说,厉声制止,“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何况秺侯几人诛杀莽何罗兄弟有功,你这般非议功臣非议先帝遗诏,已经引起大司马不满,你这是要招来杀身之祸啊!”
“秺侯的确是在甘泉宫诛杀莽何罗兄弟有功,可其他二人呢,莫不是欺陛下年幼······”
“啪!”话音未落,王忽已挨了父亲响亮的一记耳光。
“你这般不知死活,我管不得你,可你休要连累了王家上下几十口人!”
王莽对这死心眼的儿子无可奈何,气得拂袖而去,刚到了庭中,就有家人来报:“大司马大将军请您到府上去一趟。”
王莽心中一惊,想来霍光已是对自己的儿子这般口无遮拦忍无可忍了,他匆匆赶去了霍府。
一进霍府正堂,就见霍光和上官桀都在堂中,霍光一见王莽,就笑着迎了上来,语甚谦和,没有半点辅臣位高权重的骄横之气:“王卫尉。”
王莽惶恐,拱手为礼:“下官见过大司马,左将军。”
霍光刚笑着说了句“王卫尉客气了”,上官桀便冷哼一声:“卫尉养的好儿子,我等乱臣贼子怎敢受你的礼。”
霍光瞥了上官桀一眼,没有言语,王莽已是冷汗涔涔,忙施一礼:“小儿无知鲁莽,也是下官教子无妨,下官这就命他辞去侍中之职,对他严加管教,望二位大人恕罪。”
“你若管得住他,何至于今日流言四起?”上官桀冷笑反问。
霍光笑,伸手扶起王莽:“令郎年少,鲁莽一些也是有的,本不至于有多大罪状,”一听这“本不至于”,王莽便心知要糟,果然,霍光接着说道,“只是令郎疑我三人倒不妨事,可这封侯一事实乃孝武皇帝遗诏,令郎这一疑心,倒有不少人胆敢怀疑起了先帝遗诏——我等被人怀疑倒也罢了,可陛下万金之躯,乃先帝亲立皇太子,怎能容人毁谤!”
言下之意,因着王忽一言,倒成了先帝所有遗诏有假。
霍光不似上官桀疾言厉色,可这一番话下来,让王莽汗湿衣背,险些就跪了下去——这样的罪名,他怎么担得起。
“王卫尉不需如此惧怕,此事倒也并非全无转圜的余地。”霍光满意的看着王莽的反应,开口。
王莽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这也许救的不是他儿子一人的命,还有可能是王家一家老小的命,他心中明白,他们定是需要他做些什么,以此来交换。只是,他却想错了,霍光怎能将对他有过不利的人收归帐下。
王莽再一次躬身施礼:“请二位君侯为下官指点明路。”
“好。我知道,此事只是王侍中非议先帝遗诏,与王卫尉无关,与王家一家老小亦无关。你可听明白了?”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直白,王莽顿时脸色惨白,这是要他舍了这个儿子,换取一家平安,可他怎么忍心?
“王卫尉,该怎么做,你自己心中明了。”上官桀开口,话语简短,却让王莽心中一滞。
室中静默,落针可闻。半晌,王莽方开口:“二位的意思,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回府了。”
王莽走后,上官桀笑了笑,对霍光说道:“还是大司马有手段,人常道大司马宽厚,却没见过今日这般的威风吧。”
霍光笑而不语,他心中知道,此时与上官桀是一条船上的人,谁讥讽谁几句,也不过是讥讽了自己罢了。先帝看重的人,果然都没看错。
“车骑将军不肯受封,倒让你我二人难做了。”上官桀叹了口气,“先帝一去,这些麻烦事,总得慢慢来。”
“他如今不肯受封,慢慢劝说,他总不能驳了先帝的旨意。倒是这燕王······”霍光冷笑一声,“竟敢说‘玺书封小,疑京师有变’——皇太子即位,变从何来!”
当年燕王自请入长安,欲使武帝立他为太子,惹怒了武帝,后来又削其三县,早无承继大统的可能,他倒是多年来此心不死。
正说着,霍府家人来报:“回君侯,派出监视的人已探知是燕王宠臣寿西长、孙纵之、王孺以问礼仪之名进的长安,几人求见长公主,长公主并未召见,王孺只好去见了执金吾,只问了三句:‘帝崩所病?立者谁子?年几岁?’。”
“执金吾如何回答?”
“照实回答。”
霍光点了点头,说道:“下去罢。”转头对上官桀说道:“燕王野心不小。”
“可惜他此生永无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了。”上官桀笑,摇了摇头。
两人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是夜,侍中王忽被其父王莽一杯鸩酒鸩杀于府中。王莽老泪纵横,对外称,儿子暴病而亡。
“臣还是那一句话,陛下年幼,臣乃匈奴降将,不宜受封,非是臣不遵孝武皇帝遗诏,望长公主见谅。”金日磾坚决不肯受封秺侯,霍光请了鄂邑长公主来劝,他还是死不松口。
长公主头痛,此事也只得作罢。
鄂邑公主再一次单独见刘弗陵时,她已是长公主,而他是皇帝,地点也成了建章宫前殿。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刘弗陵未同其他皇帝一样即位后搬入未央宫宣室殿,而是居于建章宫。
“臣参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鄂邑盖长公主向刘弗陵行礼,虽是姐弟,可君臣之礼不能错,她没有因为是抚养皇帝的长公主便失了礼仪。
刘弗陵微笑:“皇姐不必多礼,平身吧,”又一直身侧,“坐。”
鄂邑盖长公主笑着在刘弗陵右手的青蒲坐了,方说道:“今日陛下召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刘弗陵轻轻一笑:“大司马上疏请追尊母亲为皇太后,朕想听听皇姐的意思。”
“既然大司马奏请,也正合了陛下心意,倒不如就这样办。”长公主毫不客气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得理所应当。
皇帝即位九个月,才八岁的他,很多事都要过问她这个做姐姐的。外有霍光上官桀,内有长公主,一时之间,鄂邑盖长公主成了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她自然是有些自得的。加之皇帝是她看着长大,如今又有先帝遗诏命她亲自抚养,以一个出嫁公主之身还能自由行走内宫,权势、地位、金钱,于她是一生无忧了。
之后,皇帝追尊自己的母亲赵婕妤为皇太后,并为皇太后起筑云陵。
长安城的街上一如往日。一个一身素衣的孩子走在街上,四处张望。他倒是悠闲,可苦了一众随从保护的人。扮作他身旁仆役的张季心中苦笑,陛下去云陵看了看皇太后陵寝,回来却偏要在城中转一转,要是长公主和大司马怪罪······
不过这些刘弗陵可没想,他向来少出宫门,好奇地四处观望。
正当他转的累了,准备吩咐回宫时,却听见前方一阵嘈杂,还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他皱了皱眉,举步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公子!”侍卫连忙追了上去。
几个仆役打扮的人正拉扯着一个女孩子,领头的一个恶狠狠说道:“既然还不上钱,只好卖了你来抵债!”
女孩拼命挣扎着,哭喊着,周围尽是旁观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肯为她说句话。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冷冷响起,整个喧闹的场面为之一静。
那些人一愣,回头,见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方骂骂咧咧道:“谁家的小孩儿在这里多管闲事?!赶紧回家去!没看见大爷们在忙吗?!”
张季大怒,便要上前教训,刘弗陵在暗处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歪着脑袋似是不解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那几人怒气上涌,却看见他衣裳虽是素色却显见得十分精美,想是哪位官家的公子,不愿多说,拉扯着女孩朝一旁走去。
刘弗陵抬眼瞥了一眼身后侍卫,侍卫立即会意上前拉住那几人,把女孩带到刘弗陵面前。
女孩穿着破烂的粗麻衣裳,只从个头可以看出是十二三岁的样子,身形却十分瘦弱。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听到一个孩子清冷的声音温和地问,女孩抬起头,霎时被孩子眼中的坚定与悲悯震住。于是,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过往时,一切都烟消云散,只有这样一双宁定静楚的眼眸从未消失在脑海。
“我······我叫冯顾儿,从边疆逃难来的,我哥病得快要死了,我就······我就拿了他们的钱!”冯顾儿抹了抹眼泪,低下头低声道,“反正他们也不缺那些钱······”
大汉朝竟还有百姓穷困至此?刘弗陵从未想过这些,因为生在天家,锦衣玉食,如不是出了宫城,怎知天下有人一贫如此?这是年幼的皇帝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知道会有人冒险到上林苑偷猎,却不知还有人会活活病死却无钱医治。他震惊于他从未见过、想过的困苦,然后,便是深深的自责。
武帝时连年征战,国库空虚,边境更是民不聊生,自武帝轮台悔过之后,战事虽渐渐平息,可匈奴对边境的骚扰,从未停止过,百姓自是苦!
“她欠你们多少钱?”刘弗陵向那为首一人问道。
不知怎的,这孩子虽小,却自有高华气质,不温不火的问话更让人觉得他有一种不容抗拒之势,那人唯唯应道:“二十钱。”
为二十钱竟至于此?人命便值二十钱?刘弗陵这么疑问着,原来,二十钱,便可以换条命。
“张季,给他们二十钱。”
张季取了二十钱给了那人,低声斥道:“拿了钱快走!”转了身向刘弗陵低声道,“公子,还是快回吧,长安城就这么大,碰见了脸熟的可不好。”
刘弗陵点了点头,吩咐他拿些钱给冯顾儿的哥哥看病,便转身向马车走去。
“公子!小公子!”冯顾儿原本在愣神,见他要走,忙抹了一把眼泪,冲上前去跪下,“多谢公子救命大恩!只是顾儿爹娘在时常言要知恩图报,如今顾儿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求公子收留!”
她看得出眼前这孩子必是个贵人家的公子,像她这样的人家,缺的不是命,是钱——有钱才有命,才能救命。她是存了私心:她和哥哥的境况,很难在长安活下去,倒不如她为奴为婢,既报了恩,又能日后方便。
刘弗陵皱了皱眉,淡淡说道:“我只是无心之劳,你不必挂怀。”
举步要走,却被她扯住了袖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生了些恶作剧的意思,俯身低声笑道:“你可知我住在何处?”
顾儿茫然摇头。
“建章宫。”孩子轻轻勾起嘴唇,“你敢去吗?”
当今天子居于建章宫,顾儿便是痴傻,也知如今天子是何人,那眼前这粉雕玉琢却冰冷似霜雪的孩子······是皇帝?
武帝后元二年匆匆已过。
冬天的时候,匈奴入侵朔方,在边界大肆烧杀抢掠,左将军上官桀领兵北上。
这一年结束后,皇帝改年号为始元,即位第二年即为始元元年。
时值二月,有黄鹄飞至太液池,公卿纷纷上寿,称此乃祥瑞。
刘弗陵便移驾太液池,又设宴邀了百官共赏。
建章宫是武帝太初元年所建,位于未央宫西侧,为方便往来,武帝命人跨城筑成飞阁辇道,可直通未央宫。建章宫布局复杂,规模宏大,堪称“列比未央”。武帝好求仙,从建章宫中殿阁楼宇皆能看出。
太液池在建章宫北,方圆十里,中起三山,以象蓬莱、方丈、瀛洲,风光旖旎。
此时长安早春,雾气缭绕池上,更显仙家风骨。黄鹄飞于其间,与缥缈紫云,金石所制的珍禽异兽相合。
池畔,宴正酣处。
“臣等听闻陛下三岁便学《诗》,五岁即通《礼》,真正是年少才高,如今黄鹄下于太液池,想来也是为了我主风采。在座虽多才俊,也不及陛下,臣斗胆,求臣等得以目睹陛下高才,”一个大臣想是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红着脸笑道,“在座各位也好赋诗相庆。”
一帮文臣也跟着应和。
刘弗陵抬眼扫了一眼,知那人与燕王行走颇近,淡淡笑道:“陈卿之言倒是提醒了朕,只酒宴也无趣,就依你之言。”
朝堂之上文臣甚多,便是武将中也不乏文采风流之士,自武帝驾崩以来朝中一贯沉闷,难得今日热闹,觉得此事既有趣,又可看看皇上这“神童”之名是否当真传神,也都跃跃欲试。
“这······陛下这不是为难臣嘛!”上官桀憨憨地笑着,“臣一介武夫,如何作的来辞赋!”
众臣被他憨笑的模样惹得大笑,刘弗陵也是笑道:“那便依左将军之言,实在作不出者,罚酒一杯。”
一个接一个的文赋呈到龙案前,刘弗陵一一看过,觉得好的便让张季念出,众人品评。
“常听闻陛下高才,今日不若让臣等一睹风采啊,哈哈”先前提议那人又笑道。
鄂邑盖长公主闻言已是不忿,斜了他一眼:“陈卿,今日怎地这么多话?是不是要本公主也为你作一篇?”
“公主折杀臣了,臣只是久仰陛下高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