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陵目光淡淡扫过众臣,上官桀与桑弘羊正把酒言欢,喝得畅快;霍光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地饮酒。
忽然感到一道担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刘弗陵抬眼看去,见金赏在众家子弟之中焦急地看向这边。
刘弗陵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风华夺目,让人浑忘了这只是个九岁的孩子:“皇姐,今日大家尽兴,不妨事的。”
长公主怒瞪了那人一眼,不再言语。
刘弗陵略一思索,张口吟出:“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一时满座寂静,太液池边只有潺潺水声和黄鹄低鸣的声音,待得有人想说话时,却发现皇帝坐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也就不敢多言。谁都听得出这歌中文采绝佳,深为叹服,可谁都不懂,皇帝究竟何意?
于是,只当小儿文采高妙,无甚深意。
“陛下果然高才,无怪当年宫里宫外皆称神童。”霍光声音沉稳,没有丝毫奉承的意味,却正是时机,一语提醒了众人,众人方跟着一起称赞,陛下高才。
刘弗陵看着眼前热闹的场面,喧闹的人群,静静地笑着。
黄鹄下于太液池,尚能来去自如。我徒拥天下,连黄鹄也还不如。
始元元年九月,金日磾病重,方于病榻上受封秺侯,由霍光授印绶。几日之后,金日磾病亡,长子金赏袭位。
从来岁月易逝,长安城的柳不知不觉间又绿了三回。昔日柔弱幼小的孩子,也长成了小小少年。
始元四年一月,群臣再次上奏言道,陛下已满十二,请立皇后。
大臣们多言上官家小女与霍家小女,容貌秀丽,德行端庄。
谁都知道,这后位之争,便是霍家与上官家之争。金日磾已于三年前薨了,桑弘羊年老又不多言,霍光与上官桀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朝中之首。这二人几年来明里暗里多有不和,上官桀不满霍光大权在握,霍光虽然不似上官桀无甚学识好与人争斗,可也总是不相让的。
这后位之事,更不必多说,两家早就已经相争不下。
鄂邑盖长公主府中,模样俊朗的青年男子向长公主笑道:“公主,安阳侯想邀您到府上尝尝新来的厨子的手艺,又怕您不肯赏脸,上官公子央了我来请您,我也不好推辞,这几年安阳侯对咱们公主府也很尽心······”
这人是长公主的外宠丁外人,他笑着向长公主说着,心中却盘算,上官安送的礼可真是丰厚,霍家那位夫人也是个一心想让女儿登上后位的主,若是借机再向她敲一笔······
长公主睨了他一眼:“上官桀还不是帮他女儿登上后位?告诉他,这事怎么定是陛下的意思,我管不上。”她轻哼一声,“你明知我两家都不愿意惹,还来替上官家说情,立后?这是我能随便做主的事么?”
丁外人上前揽住她,低声笑道:“不过是替人传个话,公主不愿意去便不去了,何必生气。不过······公主若赏个脸去了,也是给我个脸,他们说什么,您不愿意听便不听。”
长公主还是摇头道:“那不行,我若是去了,霍家那边又记恨起来就不好了。”
“公主不过是赏个脸去上官府上尝尝他们西域厨子的手艺,大司马又如何会记恨?”丁外人笑得邪魅。
长公主看了看他,忽然笑道:“好,那我便去尝尝那西域厨子的手艺。”
这几年皇帝对这位姐姐尊宠有加,许长公主可自由出入内宫,朝中哪个不敬着她?这大汉朝最顶端的女人,难免在金钱与权势之下日渐骄纵。纵使霍光与上官桀,也要通过了丁外人来请。
安阳侯府正堂,上官桀一家一直与长公主和丁外人言谈甚欢,论的皆是吃食上的事,由西域厨子说到大漠风光,也不知话就如何转回了长安,上官桀见长公主甚是开怀,便笑道:“今日臣实则还是有一事相烦公主,”他憨笑着,眼中却是藏不住的精光,当年上官桀不过是个上林苑管马厩的小官,就因着这憨厚老实的模样,圆滑的手段得到了武帝的宠信,“可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长公主早知道这宴不会这么简单结束,心里暗道这老家伙终于忍不住了,她放下箸,“可是为了立皇后一事?”
上官桀忙笑道:“是!是!公主果然聪慧!难怪先帝与陛下都如此爱重公主。”他心中窃喜,暗想这丁外人果然深受长公主宠爱,也是个会办事的,看来安儿出的主意不错。
长公主闻言,正色道:“君侯,此事终究是陛下的家事,陛下眼下不表态,我也不好说什么。何况朝中对立后之事也是意见不一,君侯应该知道,我也很是为难。”
她一出口便先将上官桀的话堵死,脱了自己的事,便微笑着等上官桀知难而退。
陛下知道什么,一切还不都是听长公主的意见!上官桀把这想法压了下去,连忙应声道:“是!是!臣省得公主为难!”他涨红了脸,似是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臣想送女儿进宫,也是觉得自家小女还算不错。可这大司马家的小女儿成君也是公卿的女儿中数一数二的,不知比臣的小女好多少了!臣与大司马又是亲家,”他一指霍月君,“月君与小儿夫妻情深,臣也不愿为此伤了两家和气。从去年说立后开始,臣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长公主原本以为上官桀必会好话说尽,劝自己帮他上官家,却没料到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听得他顿了语气,不禁露出询问之意。
上官桀见公主目露疑问,又苦了脸说道:“无奈与大司马一商计,他却是不肯同意。”
“哦?”长公主诧异,“既是万全之策,大司马为何不同意,你且说来听听,若当真好,我或可与大司马说说。”
上官桀要的就是长公主这句话,他谦恭有礼地笑道:“安儿和月君有一个女儿,年将六岁,模样也还齐整,臣这个儿媳妇也教得好,是以这孩子也懂些规矩。臣想若是小孙女能入宫侍奉,也是臣族中的福气,大司马也一向对这个小孙女颇为疼爱······”他叹了口气,“可臣与大司马一商计,他却以为孙女儿年龄太小,不肯同意。若公主肯从中说说,也是好事一桩。”
长公主不料上官桀还有这一招,不过这上官安和霍月君的女儿入宫也是个好法子,只是······她沉吟道:“六岁,还是太小了······”
上官桀迟疑着说道:“臣起初也以为不妥,可后来一想,公主恕臣斗胆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孝惠皇后当年嫁与孝惠皇帝时也不过九岁······自然臣家是万万不敢有高后撑腰的······”
孝惠皇后是高祖与吕后长女鲁元公主的女儿,是大汉朝建立之后第一位正式册封抬进未央宫的皇后,当年的嫁妆就丰厚的让人咋舌。
上官安见长公主犹疑,忙向丁外人使眼色。丁外人会意,笑着说道:“成与不成且不说,既然能让左将军举荐入宫,想必也不是平凡人家的女孩子,公主倒不妨先见一见。”
丁外人早就与上官安疏通好了,上官家这边一提,他就在一旁煽动长公主,公主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也没什么主见,一听丁外人的话便点头答应:“那便见见罢。”
上官桀一听这话,忙侧身向侍女说道:“去请姑娘来。”
没有人注意到,霍月君眼中的不舍与无奈。
没过多久,堂中走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身浅红衣衫,绣白襦裙,此时冬末,长安城还是寒冷不已,可这个孩子一跨进堂中,就仿佛带来了一片温暖春风。
小小的孩童,脚步稳当,一步不错地走到鄂邑盖长公主面前,行了个大礼:“臣女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见她虽然年幼,可口齿清楚,有礼有节,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泉水般透亮清澈,不禁笑道:“好,果然是个美人坯子。你有名字么?”
女孩恭敬答道:“臣女没有名字,只有母亲取的一个小字,叫做珑儿。”
“珑儿,这名儿倒好,”长公主笑着看向霍月君,“夫人果然十分宝贝这个女儿。”
霍月君僵硬地笑着:“公主过奖了,没有大名,有个小字,好养。”
上官珑儿向长公主行过礼后,又依次向上官桀、上官夫人、上官安、霍月君行了礼,才退到母亲身边侍立。哪有人家,六岁的孩子就如此稳重?
丁外人低声在长公主耳边说道:“其实左将军这法子倒是个可行之策,公主您想,霍家和上官家,立了哪家女儿为皇后都于您不利——遂了这家的意便得罪了那家。如今若您去跟陛下和大司马一提,一来这皇后是由您选荐;二来就算大司马心有不愿,可这是个万全之策,他必是明白的。上官家不必说,自然是对您感恩戴德。您可不是哪个都不得罪还落了三头好?”
长公主本来就十分听信丁外人的言语,她又看了看那垂首而立安静温婉的女孩,更觉得丁外人此言不错——不但谁都不得罪反而还成就一桩美事!何况,这孩子年幼,也比年纪大些的士家女子做皇后好控制些。
她想了想,笑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陛下和大司马那里,我去说。”
除了霍月君眼中闪过一点泪光之外,其他人都十分欢欣,他们很快,就可以因为这个还不到六岁的孩子,捞一笔享不尽的权势和富贵了。
上官珑儿静静站着,她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感到母亲似乎很难过。
没有人想过孩子会有什么想法,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人会问上官珑儿是不是愿意。他们就这样,言语之间定了她的一生。
建章宫前殿,刘弗陵轻轻裹紧了身上黑色狐裘,继续听着鄂邑盖长公主陈述上官安的女儿如何如何好,立她为后便如何可以避开两家相争。
当宫人又换了殿内炉中的炭火时,长公主也正好说完了。
“那皇姐的意思是?”刘弗陵微笑着问。
“此事对陛下百利而无一害。”
“那便依皇姐的意思。”刘弗陵颔首,一言落定。
那便依皇姐的意思。这立后之事,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可以决定的,何必要来问他。他的身份,此生又怎会有心爱的女子?既然一定要立后,不如立一个能带来最大利益的人。谁是皇后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顺了他们的心意,娶回椒房殿的摆设而已。
看着长公主欢喜离去的背影,刘弗陵靠在坐榻上,有些疲累,殿外茫茫大雪,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不在乎立皇后之事,只是为长公主忧心不已——这几年,她变了太多,弄权敛财哪件不做?他给她的还少吗?她为什么不肯知足,连立后之事都要在霍家和上官家之间插一手······
“陛下,雪这么大了,年都过了,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移驾温室殿?”顾儿担心地问,怕这小小少年挨不住天寒地冻。
刘弗陵没有回答,只淡淡笑问:“顾儿,你幼时在北疆,冬日里可冷?”
顾儿几年前跟着刘弗陵回了建章宫后就一直在殿前侍奉,她受刘弗陵大恩,行事无不以刘弗陵的意旨为准,有时还能与刘弗陵说上几句,她一愣,往炉里添了炭火,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自然是冷的,连年征战,大家只图活命,哪里还顾得上穿不穿的暖?匈奴常来抢掠,关内又不让进,奴婢若不是与哥哥学过些功夫,哪里还逃的到长安。哪知到了长安也是不让人活的,若不是遇见了陛下,奴婢与哥哥只怕都是不活了的。”她拨弄好了炉火,向刘弗陵笑道,“陛下别担心这些了,这些年来战争少了,听奴婢的哥哥说,家乡的人是比从前好过了。”
刘弗陵笑了笑,没有说话。原来天下人人皆苦,百姓冻的是身,他的心上却是冰封一片。
始元四年一月,安阳侯上官桀孙女上官氏入宫,封婕妤。长公主又荐周阳氏入内宫,封少使。二月,皇帝诏告天下,立上官氏为皇后,三月甲寅大婚。
一切就这么尘埃落定,皇帝已经亲自点头,霍光也不好说什么,想着这样也不算吃亏,只好答应。
六岁的皇后,天下皆惊。可这又与天下有什么关系呢?谁敢左右了权臣,左右了皇家?再荒谬的事,在手掌乾坤的人面前,谁又敢说荒谬?真理永远不在天下人手里,只在统治者手中。
“张季,顾儿,跟朕去云陵看看母亲罢。”
他只觉得宫中烦闷,这么多年,只得闲时去云陵与母亲说说话,才能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