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磊的家在学校后门的大坡子上,我们骑着单车向学校进发,平时这条路走起来那样无趣和艰难,现在却充满了刺激,路程也似乎缩短了许多。
进了门口的大铁门,便看到单元楼的门洞,大夏天里,那门洞依旧黑沉沉的。那时候的小区是没有物业的,更没有什么自行车棚,单元楼的门洞两边是青色的苔藓地,稀疏地长着几根青草,我们就把车头穿进草丛里停好,趁着夏日阳光下的那一点热情,一头冲进了那阴冷的楼道内。
上到四楼,楼梯右手边有一扇蒙着绿色防蚊纱的旧式防盗门,门里还有另一道暗绿色的木门,这里就是郭磊的家。此时两扇门都关着。我正打算上前喊门,却被西泠拉住,她轻声说:“我们走吧。”她打退堂鼓了。
我当然不能同意这种临阵脱逃的行为,一边紧紧拉着她不让她逃走,一边要去喊门,正纠缠间,大门却“格哒”一声打开了,紧接着防盗门也被推开,一个胖胖的、穿着松塔塔的棉布碎花睡衣裤的女人出现在了门口,手上还拎着个垃圾桶。看到我们她一阵错愕地立在门口,我忙笑着打招呼:“伯母好!”一边仍紧紧抓住沈西泠的胳膊不放手。沈西泠听见我叫伯母,也停止了挣扎,躲在我身后不敢动。
大约是我来过这里的缘故,虽然郭家母亲并不认识我,但些许有些印象,笑着说道:“哦!是郭磊的同学吧。”我笑得更加灿烂了:”是的,伯母!我叫白璐璐,我来过的,您大概不太记得了。”然后让过半个身子露出身后的沈西泠,说道:“她叫沈西泠,也是郭磊的同学,她没来过,您不认识。”
郭伯母的眼光随着我的介绍自然而然看向沈西泠,沈西泠轻声问候:“伯母好!”声音轻得恐怕只有自己听得到,脸已经不争气的红了。
为免尴尬,我忙问道:“伯母,郭磊在家吗?”
郭伯母看了眼沈西泠,点点头道:“在家,在家!”回身就朝里喊道:“郭磊,你同学来了!快出来招呼一下。”
门后是间90年代常见的小客厅,说是客厅,其实四面都是门,类似穿堂。郭磊从其中一扇门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泛白的短袖翻领T恤和一条卡其色沙滩裤,脚上撒着双塑料拖鞋,看见我们兀自一楞。郭磊不是很高,在男生疯狂串个子的高中时代,他始终保持着匀称的中等身材,仿佛这人的整个身体、每一处细胞,都透着一股子稳稳当当地劲儿。他所在的房间显然朝南,窗外耀眼明亮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整个人仿佛发着光。“阳光男孩”这个形容词是在那个时候真实的烙印在我的记忆里的。
“咦?白璐璐,你怎么来了?”
他显然还没有看到我身后的沈西泠。
“你们玩,我去倒个垃圾。”郭伯母转身下楼去了。
我笑着答应着,转身踏进了客厅,手上仍旧死死拉着沈西泠。郭磊终于看到了我身后一直低着头的沈西泠,吃了一惊:“咦?沈西泠?你们找我干什么?”说着蹙起了眉头。
我心里有些打鼓,毕竟年少脸皮薄,这样唐突地跑来一个不熟悉的男生家,饶是我再粗枝大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毕竟已经来了,总不能掉头逃跑吧,这可不是我白璐璐的风格。我随即把心一横,厚着脸皮道:“找你玩啊!在家热得无聊。怎么?不欢迎啊?”又指着沈西泠道:“她是陪我来的。”
郭磊皱着眉头想了想,最终说道:“进来吧。”转身回进屋里。
房间里靠墙角放着一张大床,头前脚后各有一块高起的背板,刷着浅黄色的漆,那时候还不时兴席梦思,都是一色的棕绷。郭磊的那张棕绷床上铺着一张深棕色的竹凉席,靠外的一边铺着一条黄白相间的旧毛巾布,有些西斜的阳光从房间的窗户漫射进来,反射在房间白色的粉墙上,令整个房间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光。
我注意到靠着窗户的角落里,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白色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面朝外的地方是黑色的,上面有一排排的白色字母在闪烁。那是我们没有见过的机器,现在已是家喻户晓,它的英文名叫computer,中文名叫计算机。
总之,我对那台机器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指着它问道:“这是什么?”
郭磊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这是计算机,486,听说过吗?”说着便坐到了机器前,噼里啪啦地打着什么。
我又问道:“这个是做什么的?”
郭磊一边对着这台机器敲打着键盘,一边教我输入了几个简单的命令。
期间,沈西泠都是安静地坐着,听着我问郭磊各种白痴问题,郭磊的妈妈倒了垃圾回来后,切了半个西瓜送进来,家里突然来了两个妙龄少女,儿子突然走了桃花运,这让郭妈妈的心里是又骄傲又担心。但凡做娘的都是如此,她自然相信儿子是这全世界最有魅力的男人,吸引个把个女生主动上门是家常便饭,但又不希望儿子真和谁过于亲密,怕儿子把持不住,被一时的儿女私情耽误了前程。
许是因为天热的缘故,郭妈妈的一张暗黄色的胖圆脸上,隐隐泛着红光,双目炯炯有神,从她那宽大的暗赭色碎花纺绸衣袖里露出的粗壮的胳膊上,附着的一层棕黄色的硬皮,可以看出经年的操劳和辛苦。她见我和郭磊说得热闹,插不上话,便转而问沈西泠:“你们是一个班的吧?”
沈西泠本来有些白的脸微微泛着红,也不知道是顶着太阳一路骑过来热的,还是害羞,只听她细声细气地回答:“是的,伯母。”
郭家伯母突然来了兴趣,又问她:“你们跟我家郭子很熟吗?”
沈西泠瞪着她半天,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脸上更红了。最后她憋出一句:“也不算很熟。”想想又加了一句:“璐璐可能熟一点,我是陪璐璐来的。”
“哦?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叫璐璐,那你叫?”
沈西泠只好回答:“我叫沈西泠。”又一笔一划地告诉她自己名字的写法。
郭家伯母又问道:“那我家郭子在学校表现好伐?”
我发现但凡去哪个同学家里,那些同学的母亲都会问这些问题:例如,我家的孩子功课好伐?平时表现优秀吧?等等,到了毕业工作,又会问:孩子在单位表现好伐?工作努力伐?有对象了哇?诸如此类。然后便开始诉说自家孩子在家如何如何与她生分,她又是如何不容易,最后感叹生活不易,再自夸下自己的孩子。
郭家伯母毫无例外的开始走着这一程序,当她得到沈西泠的回答后,当然也许她只是随口问问,重点是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可以好好地自夸一下自己的孩子,仿佛不如此便不能体现她作为母亲的荣耀感。
所有的自夸都是从自贬开始,只听她说道:“我家郭子就是这点不好,什么事情他都不肯说,回来就往房间里一钻,你看,最近他爸给他买了这个东西,他一回来就开始捣鼓它,我真怕影响他学习。”
“妈!说什么呢?不要跟我同学说这些!”郭磊头也不回地说道,语气里严重不快。
我也注意到沈西泠快被这个爱子的母亲烦难住了,忙转头帮她解围:“伯母,有什么问题问我吧,西泠第一次来,恐怕还有些不适应呢。”
郭磊转过头来说:“妈!你就别再问这问那的了。”又看了眼坐在床沿、正手足无措的沈西泠,说道:“沈西泠,你们俩快过来,我教你们打游戏。”
儿子发话,母亲自然不能不给面子,于是说道:“哎哟!要死,我忘了厨房里还炖着东西呢,你们坐,我去看看。”
郭妈妈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郭磊和我倒还好,只有沈西泠悄悄松了口气,被我看在眼里,撇了她一眼,抿住嘴偷偷地笑她,她被我嘲笑,自然不高兴,蹙着眉头斜我一眼,突然听那边郭磊说道:“喂!你们要不要看我打游戏啊?”
“要!自然是要的!”我首先跳了起来,拉住沈西泠来到郭磊身后,看他在那台奇怪又神秘的机器上玩扫雷、空档接龙什么的。
郭磊一边玩一边比划着说着游戏规则,偶尔传授些小技巧。玩了一会儿,又让我们轮流上去玩,轮到沈西泠的时候,她忸怩着,怎么都不肯玩,这次我怎么都拉不动她了,最后还是郭磊上前拉着她另一只手臂,将她拖到电脑前坐下。他帮她打开了纸牌游戏,又详细解释了游戏规则,他说话的时候,离得那么近,以至于沈西泠一直红着脸魂不守舍地看着那面闪亮的屏幕,一只手握着刚才被他抓过的手臂,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好了,现在你自己玩一遍。”郭磊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
仿佛被施了魔法的木偶一般,沈西泠在他的命令下,茫然地将手伸向鼠标,显然她完全没有将刚才的游戏规则听进去。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拉她来到这里,拉进这场女追男的爱情游戏里来。虽说女追男隔层纱,但对沈西泠来说,确是太难为她了。以她的性格,她永远只能做一个被动的角色,永远是需要男生细心呵护和追求的娇弱的花朵,要她放弃自尊和脸面,去做违背她本性的事,在我看来,是一件惨无人道的事。
我心里默念:“沈西泠,看你的了!”如果是现在,我一定第一时间拉着她跑出去,远离这宿命,远离这一切,回到我们最初开始的地方。然而宿命之所以称之为宿命,便有它避无可避的轨迹,我们不能逃离,只能顺着它慢慢朝前走。
郭磊还在教着沈西泠玩纸牌,沈西泠渐渐摸着了门道,大概也是那一点自尊,使她不想在喜欢的男生面前丢丑,她很努力的学着,很快忘了身后的郭磊,专心玩了起来。专注于游戏的沈西泠,嘴角微微上扬着,不同于往日的神情。她的眼睛随着屏幕的变化闪烁不停,显得分外地神采奕奕,靠后一点是郭磊的脸,嘴角有一些浅浅的绒毛,那是成人前的标志。屏幕上的光闪烁着,照在两张年轻的脸庞上,仿佛两朵绽放的冰蓝色的花,素淡的,透明的,兀自摇曳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这之后,我们又去郭磊家几次,除了最初的玩玩游戏,到后来还讨论讨论学习。不得不说,郭磊确是学霸,在我们还在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已经自学完成了高中课程,打算高二开始自学大学课程了。他劝我们也可以提前自学高中课程,定下目标,不要得过且过,但我想,在学业这一方面,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快马加鞭、绝尘而去,而我们只能立于原地,望尘兴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