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春二十年前
一天,沈西泠对我说:“我最近新学了一首歌,要不要唱给你听听?”沈西泠的嗓音细密低沉,略带些沙沙的磁音,同她平日的讲话不太一样。她唱的是一首日文歌,旋律我还记得,是小田和正的那首《突如其来的爱情》,这首歌也是班上最近讨论最多的一部日剧《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不过我对日文一窍不通,只记得旋律,对于歌词是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因为喜欢看《东爱》的缘故,这首歌也是我的最爱。我不由得跟着她哼起来。
“你是怎么记得歌词的?不会偷偷学了日文吧?”我问。
“哪有!就是强记嘛,实在太喜欢这部剧了。”她说。
“我也是!”我和沈西泠总是有那么多共同处,这就是我们能一直这么谈得来的原因。当时《东爱》还没有播到大结局,我们一边讨论剧情,一边猜想完治究竟会选择丽香还是里美。
“其实,我觉得完治一直没有忘记里美。”沈西泠说。
“那他真是可恶!怎么能一边想着里美,一边跟丽香好呢?”我有些控制不住的义愤填膺起来。
“那怎么能怪他呢?那时候里美已经和三上好上了嘛,三上还打电话刺激他呢。”沈西泠冷静地分析。
“也是哈,”我想了想,感叹道,“哎!感情这事总是这么说不清楚谁对谁错,这就叫无奈吧。”
“现实总是很残忍的!”最后沈西泠这么说。
后来,《东爱》的结局果然印证了沈西泠的这句话,那天看完最后一集大结局,我郁闷到不行,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她,电话里,她淡淡地语气说道:“早就说了嘛,爱情抵不过现实,何况完治确实不够爱她,不过是一个故事,完了便完了吧,何必较真呢?”
我突然想:我认识的沈西泠变了,从前的沈西泠虽然总是面上淡淡的,内心却比谁都善良和炽热,可如今她却变得这样残酷和冷静,令我心里有些不快。
这以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刻意疏远她,反倒与那群“80分”牌友们走得更近了。大家玩得熟络了,不再满足于课堂间隙的那一点点时光,决定周末轮流去各家打牌,间或也玩些别的。我因着要疏远沈西泠的缘故,连着几次都没有叫她。她自然也感觉到了我的疏远,常常会主动走过来找我说话,或是邀我放学一道走,我有时敷衍几句,有时就推说跟牌友们还有事,不能跟她一道回去。我看着她眼神黯淡地默默回到座位,终于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所以,在牌友们再次聚会的时候,我便主动邀请了她,算是和解。她自然看出我的用意,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甚至没有问会有哪些人一起去,郭磊和杨少红会不会去,她如果遇见他们会不会感到尴尬。我倒有些后悔了,不想为着我心里的一点点的不快,导致她要去面对不想面对的人。可是话已经说出口,再想改口,我又很怕面对她再一次黯淡的眼神,几次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这次出游的地点定在了陆正才家位于乡下的一处房子里。那里地处一座江心的小岛上,没有直达的公路,只有靠摆渡船。我们约定从学校出发,骑车到渡口,然后乘摆渡船过去。那天,天气已经渐渐入夏,女生们大多穿着短袖T恤外面还要罩一件长袖衣,男生们却早就迫不及待地脱掉了外衣,一身短打了。我盼望着沈西泠也许改变主意不来了,那我内心的负疚感也许也不会那么强烈,但是她还是来了。远远地,我看见她骑着她的黑色凤凰牌女式自行车,穿着一件白色无花的纯棉T恤和黑白棋盘格棉布裙,外面罩着的一件白色罩衫在前冲的风里向后飘起,衣角在风里“扑搭扑搭”的扇动着,好像长着一对白翅膀。她耳畔的短发梢也同时向后飘着,脸上因为热微微有些红,看见我远远地就冲我挥手。很多年后当我已经青春不再,回想起这一幕,总好像看见年轻的我们在远远地朝我们挥手,阳光下笑靥如花,令人心旷神怡,那样的美好,简直如同在梦里,真实的虚幻。
大家集合完毕,果然不出我所料,郭磊和杨少红也在其列,虽然两人刻意保持距离,但我还是觉得分外的刺目,简直有种想立刻拉着沈西泠退出的冲动。沈西泠却从旁碰碰我的胳膊,小声地说:”没关系的。。。这么多人。。。没关系的。“她冲我安慰似地笑了笑,亮亮的眼眸让我安心。
通往渡口的路很长,两边的行道树因着初初入夏的缘故,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那天的天气难得的好,阳光透过头顶的树荫筛下来,闪着点点金光。那金光从我们身上流淌过去,渐渐变成了一道道金色的流光,我们仿佛沐浴在这流光组成的河里,也跟着闪闪发光起来。
这次的队伍分外壮大,除了我们几个固定牌友外,还加上了蓝燕拉来的谷利芬,谷利芬的暗恋粉丝萧宇,陆正才的一些狐朋狗党胡鸣涛和沈建,徐漫拉来了自己的死党魏月,许欢欢则谁也没拉,只跟着张志明。一众人等在一声“出发”声中,呼啦啦地就骑着车往渡口赶去,慢慢便拉开了距离。陆正才跟他的几个哥们儿骑得飞快,在前面打头阵,郭磊有时候跟在他们后面,有时候又落后一些,总之总是一个人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杨少红则一忽儿前一忽儿后,没个定性。徐欢欢和张志明始终骑在一起,谷利芬则总是跟蓝燕骑在一起,旁边跟着个围着她们团团转的萧宇,谷利芬好似驱赶蚊虫般的驱赶着他,不过似乎效果不明显。除此之外,只剩下我们几个体力不支的女生,总是被落在队伍的后面,只有一刻不停奋力追赶,忙得什么都顾不上,热得脸孔红彤彤的,满头是汗。
中途休息的时候,蓝燕已经和陆正才的狐朋狗友们打成一片。谷利芬皱着眉头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着萧宇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递水的殷勤。张志明和许欢欢远远地坐在一旁的路牙子上小声说话,徐漫要照顾自己的死党的感受,不大理睬刘超,搞得刘超只好去找也是单身一人的郭磊说话。杨少红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采了一些蒲公英,拿来分给女生们吹着玩儿,一时间在众人中穿花蝴蝶似的热闹了好一阵子。紧接着她又跑到郭磊跟前,原本找郭磊作伴的刘超只好识趣地走开了。远远一阵风吹来,传来杨少红和郭磊的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离得远了听不真切,也不知道说的是“掉鸭子”还是“钓虾子”。我回头朝那边看,杨少红还在叽叽呱呱地同郭磊讲些什么,我又看了看旁边的沈西泠,她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强烈的阳光照耀下碧绿的远山、麦田、近处的行道树,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到了渡口,才发现原来过江的渡船竟然这样的大,连人带自行车统统可以上。不用把自行车锁在岸边,这样在岛上依旧可以骑车代步了,大家自然很高兴。渡船上人不多,硕大的渡船俨然被我们包了。众人理所当然地抢占了渡船靠边的位置,很多人虽然是从小住在这个城市,却可能从来没到过江边,没见过真正的长江。此时,刚才还阳光灿烂的天空突然就暗了下来,昏黄的江水泛着波涛,江上吹来的风冷飕飕的打着转,在江面上掀起一个个浪头,拍打着渡船,渡船摇晃得令人有些发晕。蓝燕喊道:“怎么回事?刚刚上了渡船,天就变了,真是流年不利!”陆正才听了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女生就是这样胆小,疑神疑鬼,神经过敏,来!跟着哥走,让哥带着你们成功驶向彼岸吧!”蓝燕嗤之以鼻道:“切!你吟诗啊?”旁边的胡鸣涛一脸坏笑插话道:“你不知道吗?我哥可是吟得一手好诗啊!”沈建忙推了他一把,假意正经地说道:“胡说!我哥哪是吟得一手好诗?他可是吟得一辈子好诗哇!”三个坏小子随即大声笑了起来。蓝燕毕竟是姑娘家,平时虽然大大咧咧,却哪里听得懂这些胡话,但就算这样,看这几个小子的表情,她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气得嚷嚷着要下船。胡鸣涛还在一旁火上浇油地说道:“下船?姐姐您是上了贼船啦,下不去咯!”我上前推了胡鸣涛一把,让他住口,一边的陆正才也看出蓝燕动了真气,忙拉了胡鸣涛一把,打圆场说:“开个玩笑嘛开个玩笑。”这时候太阳突然又从云端冒了出来,江上顿时再次金光大放,众人见状一阵欢呼,一时忘了刚才的龃龉,都跑去看江上的风景了。
经他们这么一闹,我才发现沈西泠不见了。回头找寻时,却恰巧看见郭磊从她身边走开,好像刚刚说完什么话,又像是不经意间的路过,我想要问问怎么回事,那边渡船已经要靠岸了,我不及细想,跑回沈西泠旁边拿刚才停在那里的自行车,假装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见她脸上神色如常,暗暗松了口气,想:许是我想多了。饶是如此,我心里依旧惴惴难安,好像总觉得有事要发生,突然想起刚才胡鸣涛说的:上了贼船了。暗道:“臭小子!可不要一语成谶才好啊。”
下了船,穿过一片葡萄园,便看见一道笔直的土路,路的两边都是如同火柴盒子般方方正正的二层小楼,式样大体相似,它们的外墙大多以水泥涂抹,灰扑扑的,显得又冷又硬,但是大多数房子的前面都种着各式蔬果,减少了那种千篇一律的冷硬感,更有藤蔓毫无顾忌地爬上那些灰扑扑的建筑上,深色浅色的绿一道道攀在墙上,好像受伤的皮肤抹上了一层清凉止痛膏,凉丝丝的,又像是嗓子不舒服时含在嘴里的润喉片,带着微苦的清凉。
我们骑着车,穿行在这片房子中。没有铺设柏油路的泥土地上,一道道僵硬笔直、横七竖八的车辙线令道路更加凹凸不平。为防止颠簸,每过一个糟糕的路面,我们都会双脚踏在踏板上,抬起屁股,让自行车滑行过去。而此时,身下的自行车因失去压力,在颠簸的路上发出了更为响亮的“咵啷啷”的声音。我们就这样一路吵闹着、发出连串的“咵啷啷”的响声,从那些房子前放肆地穿过,引得房前的村民一脸错愕的看着我们,而我们却毫不在乎。
陆正才家的二层小楼和周围的其他房子长得差不多,只是略为宽敞一些,屋前没有种什么植物。因为一直没什么人住的缘故——他家只在有假期的时候才会来住一段时间——房子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潮湿的味道。据陆正才讲,他家委托了旁边的一户周姓的人家,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来照看打扫,他的钥匙也是从那家拿来的。
进门便是一间穿堂,能看见后面院子里郁郁葱葱的一丛葡萄架,两边各有两个房间,其中的一间内靠墙放着几个朱漆木的硬沙发,正中则摆着一架麻将桌,铺着草绿色的毡垫,四面绷住,最是应景。二楼有三间卧室,朝东的一间地上铺着麻黄色的草席,做成日式榻榻米的样子。从二楼向下望去,可以看见后院里有一个小池塘,因疏于打理的缘故,池塘周围杂乱无章的丛生着各种野草,黝黑的池水上凝结着暗绿色的浮萍,犹如一只凄惶无助的眼睛,皱着眉头,想着心事。
此时,陆正才和他的那两个死党拿着几根细竹竿,用棉线吊着一些饵往池塘里吊东西,郭磊和杨少红也站在池塘边抄着手看热闹。蓝燕和谷利芬却闹着也要了一根竹竿吊了起来。不一会儿,还真让他们吊着了,我和沈西泠站在二楼有榻榻米的房间窗户上看下去,仿佛吊的是虾子。原来刚才在路上,杨少红同郭磊说的就是这个。我瞥了眼身边的沈西泠,很怕她有些难受,她却笑了笑,问道:“我们要不要也下去看看?”我见她轻松自在的样子,一颗心便放下了大半,我说:“他们吊他们的虾子,我们拉两个人来打牌。”
我们下了楼,见徐漫、魏月和刘超坐在客厅里聊天,张志明和许欢欢则坐在通往后院的台阶上,对着池塘边的众人指指点点,一派悠然。徐漫看到我们下来,笑着说道:“咦!刚好,我们正好三缺一无聊着呢,赶紧来开一局。”说着便看见跟在我后面的沈西泠,脸上略一沉吟,想是牌局多了一人,又不便当面拒绝,颇为为难吧。沈西泠马上说:“你们玩,你们玩,我不太会玩这个,正好在旁边看看,学习学习。”
徐漫这才面色松了下来,仍旧拉住我,又唤了魏月、刘超一起,四人鱼贯着走进了放着麻将桌的房间,沈西泠则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刘超找来了事先带来的扑克牌,大家马上开始分牌、洗牌,好不热闹。
沈西泠看了一会儿牌,毕竟不是太在行,也不是很喜欢,便感到有些无聊了。见我们玩得欢,也不打扰,慢慢就踱出了房间。
此时,池塘边的那群人又较先前更加热闹了。那池塘许是很久无人打理的缘故,日积月累的,淤泥既深且肥,养得那些虾子呆头呆脑的,直往杆子上钻,简直是“会移动的带壳肉条”,陆正才他们很快吊了一大桶,兴奋得哇哇直叫,惹得一旁的谷利芬、杨少红心痒痒的,央着他们多做了几个吊钩,也开始吊了起来。
沈西泠刻意不往那边去,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慢慢就踱出了大门。门口还停着他们骑来的自行车。她的黑色凤凰今天早上刚刚擦过,锃亮的黑色车身,一只五彩尾巴的凤凰骄傲地背对着观众,只将头微微偏过来一些,细长的凤眼带着些匠气的呆笨,却胜在毛色艳丽,竟也有几分夺目的美。沈西泠又扫了一眼其他几辆车,一眼便看到郭磊的那辆永久牌的二八大杠,踏脚的挡泥板上灰扑扑的沾了好些泥,男生做事便是如此,永远粗枝大叶。她从那些车前走了过去,朝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走。路两边都是小楼房,房前都有个小小的水泥院子,有一家没有搭前院墙,一排矮冬青便暂代了。挨着那些冬青插了些竹竿,一些爬藤的牵牛花已经左扭右扭地缠在了上面,临到末梢了,却远远的伸了出来,上面嫩生生的几片叶子好像嫩绿的小手,风吹过来,一荡一荡的,自顾自的欢喜。
沈西泠在路中间站了一会儿,看着空无一人却满是车辙印子的道路,那些车印子仿佛是从她的身体里延伸出来的,一直不断的往前延伸着、延伸着,直通向无边的虚无里去,沈西泠突然觉得,此刻她的心里竟是一片荒芜。
她散了一会儿步后,到底怕出来久了惹人猜疑,便又慢慢踱了回来。远远看见路上站着一人朝她望,走近些一看,却是她最不愿意碰上的那个人,不由得便面红心跳起来,但她还是强自镇定地扯出一个笑容说道:“嗨!你怎么也在这里?”
郭磊问她:“前面看到什么好玩的了吗?”沈西泠摇摇头说:“没有。”末了又加了一句:“随便看看罢了。”郭磊说:“我正好无聊,准备去刚才路过的葡萄园看看,要不要一起去?”沈西泠原本是想要拒绝的,她无意地睃了他一眼,心里却没来由地动了一下,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便没有说出口。她终究还是敌不过他的。
他骑着他的二八大杠车,她骑着她的凤凰女式车,仍旧朝着来时的路向前赶,迎面的风都被抛向脑后,呜呜地响,沈西泠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在追向已逝的时光。
葡萄园是属于夏日的时光,但这时光似乎还没有完全苏醒,有碧绿的葡萄从树叶下一咕噜一咕噜的嘟哝着,要等到红得发紫了才能被采摘,沈西泠跟在郭磊后面慢慢地在一排排一人高的葡萄架子里穿行,郭磊突然停了下来,害得她差点撞上他。他转过身,手里捻着一颗碧青的葡萄,笑嘻嘻地说:“敢不敢吃?”沈西泠看着那颗碧色的葡萄,笑着摇摇头。郭磊说:“哼!胆小鬼!”说着便将那葡萄丢进了嘴里。他假意地咀嚼了一番吞了下去,挑衅地朝她抬抬下巴,说道:“味道还不错,怎么样?敢不敢尝一个?”沈西泠受了他的激将法,一抬手也从葡萄架上拽了一颗碧绿的珠子塞到嘴里,牙冠一咬,顿时酸涩横流,她猝不及防,本能地发出“嘤咛”一声,用手捂着被酸麻了的腮帮子,脸皱成了一颗核桃。郭磊自然是狂笑,用手指着她,笑到说不出话来。她沮丧地想,她是永远不可能赢他了。
她不肯服输,依旧把那颗酸涩难当的葡萄吞入肚里,冷着脸看着还在捧腹大笑,笑到停不下来的郭磊,说道:“我吃了,你敢再吃一颗吗?”
郭磊停了笑,看着她。彼时,夕阳的光芒斜斜的穿透他们身边的这一丛葡萄架,从葡萄叶间,从嫩薄的叶片后,穿透过来,星星点点。沈西泠的头顶也被一束阳光笼罩,像带了顶黄灿灿的帽子。郭磊朝她耸耸肩,说道:“我才不上当呢。”转身向前走。沈西泠一时气结,对着他后背喊道:“胆小鬼,哼!我回去了!”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喂!等一下!”沈西泠听到后面的喊声,却没有停下脚步,倔强着朝前走。
“咚咚咚”几声脚步声,比她高半个头的郭磊已经跑到她前面,笑嘻嘻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沈西泠朝左跨一步,他也朝左跨一步,沈西泠朝右跨一步,他又朝右跨一步,总是挡在她前面。沈西泠一赌气,掉头朝后走,这次郭磊却没跑过来拦着,只是站住原地笑着道:“你们女生怎么都这么小气?开个玩笑就急了。”沈西泠突然煞住脚步,伸手从身旁的葡萄架子上摘下一颗又大又青的葡萄,回头走到郭磊面前,眼抵着眼将那颗葡萄举到他眼前,半笑不笑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男生最大方了,不介意开个玩笑吧?要不要吃一颗啊?”郭磊看看葡萄,又看看她,站得近了,从她像玻璃珠子般的深褐色的瞳仁里,可以看见他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圆形的凸镜前,两头被拉得又长又细,中间却怪异的凸起,仿佛一个面团儿被拉成了面疙瘩,在奇异的她的世界里。他楞了一下,接过那枚葡萄,想也不想便扔进了嘴里,也是牙冠一咬,酸涩满口。他冷静地忍了2秒钟后,就控制不住面部的颤抖了,他倒抽一口冷气,想:“知道这个会酸,没想到这么酸!”
沈西泠看着他错乱扭曲的表情,忍不住咬着唇,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往前走。郭磊在原地呆了呆,也自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紧跑几步追了上去,两人默默地并排走着,夕阳的金光笼罩着他们,有一种没来由的喜悦在心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好像泡在温暖的水里一般,全身暖洋洋。
这样默默的走了一会儿,葡萄园便要到尽头了。郭磊突然抓起西泠的手,一边拉着她向前跑,一边喊着:“看!长江!”
原来葡萄园的另一边已经到了江边,两人奔上堤岸,手牵着手站在江堤上,面对着滚滚东流的长江,心潮澎湃,一时难以言喻。此时天突然阴了下来,灰赭色的天空下是同样灰赭色的滔滔浪花,风很大,迎面吹来,带着水腥气。天地间突然变得萧索肃杀,轰隆隆的江水声肆虐着他们的耳朵。与此相比,刚才在葡萄园的夕阳和温情好像是一场梦。
郭磊转头看向西泠,见她被吹起的短发在耳后飘动着,额前的刘海被全部向后吹起,间中有一缕被吹得高高竖起,露出光洁白净的额头;身上单薄的白色T恤被风吹得贴着身体,隐约可见身体的轮廓曲线。许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她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面,忽而转头看向他,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似真似幻,也像梦。
沈西泠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放在另一只手里握着,一言不发地看着脚下的江涛发愣。郭磊上前走了两步,将她拉近些,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啄,沈西泠低着头,耳畔的江水轰鸣声更响了,简直要把人的耳朵震聋掉。额头被亲过的地方变得炽热,慢慢地,她感觉从额头延伸到整个脸、耳根、脖子,全都变得灼热起来,但江上的风又吹得她浑身冰凉,这一冷一热折磨着她,简直要了命。她盯着郭磊胸前的一片衣服细细地看,螺纹针织面料的T恤衫上有一道道红色的细条纹,每条细条纹中间隔了好大的一片白色,好像作业本上的留白,叫她忍不住想用指尖去画上一画。
他牵着她的手走下堤坝,朝来时的路走去。这次她没有挣脱,顺从地好像个小媳妇儿。他朝她笑着,带着点傻气,可她却觉得那笑多少带点儿轻浮。
“你说,他笑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
“你说男生对这事儿都是怎么想的?”
“他会不会觉得我很轻浮啊?”
对于沈西泠的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都被我称之为恋爱综合症,我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摇身一变,变成超级恋爱专家,应付着她的各种问题,虽然我还从来没谈过恋爱。
虽然背着人,沈西泠总是一副疑神疑鬼、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只要郭磊一来找她说话,这些担心、忧虑、郁闷、心里的千回百转,立刻被抹平了,那欢喜,简直就要从心里满的溢出来。看得我只能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