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艺晞从早上醒来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
她老想着昨晚做的那个梦,总觉得哪里有古怪。因此一大早她就发了短信给李嵩,希望能跟他电话聊聊。他们预定的治疗时间是每周六的上午,肖艺晞听说李嵩也是个国内有头有脸的专家,自然不敢随便在别的时间打扰他。
没想到短信发出去没多久,李嵩就给她打来了电话。
当时肖艺晞还在茶餐厅的厨房里,正准备用豆浆机打豆浆,结果被这始料未及的来电吓了一跳。她忙擦了手跑出茶餐厅,等到了安静些的街边才接了电话:“李医生?”
“晞晞。”电话那头的李嵩似乎打了个呵欠,“不好意思啊,今天睡过头了,才看到你的短信。”或许是因为不在上班,他说起话来调子懒洋洋,听上去倒是十分悠闲,“怎么了吗?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舒服,”肖艺晞走到路边的消防栓旁,“是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把梦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从一开始她听到自己在叫自己,到后来她甚至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试着将整个过程说得更加详细。李嵩安静地听,时不时回应她几个字,直到她叙述完了,才给了她第一个问题:“她跟你说话了吗?”
“好像……说了?我记不太清。”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捏起了自己的小拇指,肖艺晞拧起眉头仔细回想,却记不起细节,最后只能忧心忡忡地向他确认,“那个,李医生,我真的不是穿越过来的吗?我是说小说和电视剧里那种……嗯,好像是叫魂穿?平行宇宙理论什么的……”
恐怕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李嵩怔愣了片刻,接着就轻声笑起来。
“不是,晞晞,你听我说。”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敛了笑,清清嗓子,恢复往常温和可亲的语气,“世界上存不存在平行宇宙呢,我是不知道的——毕竟我是心理医生,不是物理学家。不过我很确定,你不是来自平行宇宙的晞晞。”他说,“你生的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据我所知,现在全世界统计出来的这种病例,也只有不到七十个。”
这还是肖艺晞第一次听到李嵩从正面谈论她的病,一时间脑袋有些懵。
全世界?全世界有多少人呢?这么小的比例……
她禁不住捏紧了自己的小拇指,“那治得好吗?”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李嵩没直接回答她,只从最坏的情况作出假设,“而且你不用担心,就算治不好,我也有办法让你的生活不受太大的影响。你的情况……怎么说呢,很温和。所以不需要太紧张。”
消息来得太突然,肖艺晞张张嘴,竟有点如鲠在喉。一开始她很乐观,推测既然要治疗就一定是有办法治好,却没想过会是这么个糟糕的状况。可是陶文卓也说治得好……难道他只是在骗她?
“也就是说……如果治不好,也不会影响小卓吗?”她愣愣地想了许久,暂时放弃了思考究竟治不治得好的问题,只紧张地想要将她最关心的事弄清楚,“我还是可以跟小卓住在一起吗?安不安全呢?会不会给他的成长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很安全,不会给他的成长带来不好的影响。”他在电话那头郑重地答道,“我保证。”
有了他这个专业人士的保证,肖艺晞才稍松口气。她已经近三十岁,人这辈子顶多三个三十年,既然已经过了三分之一的人生,那么如果这病真没法治好,接下来三分之二的人生凑合着过也没关系。她只担心肖子卓。小朋友还那么小,又那么乖,他值得得到最好的东西。
“对了,再跟你说说你那个梦的事。”那头的李嵩见她再没有别的问题,才把话题绕了回来,“我们约的是星期六……也就是说在我们下次见面之前,你还有两个晚上可能再梦到你自己……啊,这样说不太好分辨。我们就管那个你叫做‘晞晞二号’怎么样?”
肖艺晞配合地用力点头,“好。”
“嗯,那就这样。如果你再梦到晞晞二号,就和她好好聊聊。问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或者也可以说说你最近的生活。把她当朋友就行了。”
“嗯。”她仔细地应下来,转念一想又觉古怪,“可是……为什么我会梦到晞晞二号?我觉得好奇怪……我从来没有梦到过我自己。”她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个“肖艺晞”的身影,“就好像我跟她是两个人,但是又好像是同一个人……”
似乎在考虑要如何跟她解释,李嵩拖了个长音:“嗯……”他想了十几秒才总算掂量好了措辞,“这么说吧。你不是看过那些小说或者电视剧嘛,有时候某个角色在对某件事做选择的时候,心里面都会蹦出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很邪恶,一个很善良。见过这种情节吗?”
肖艺晞“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李嵩便笑笑,“你就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情况。晞晞二号跟你是同一个人,但是你们某些观念完全不一样,所以会让你觉得你们两个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她思来想去依然没明白,又不想在他的休息时间还麻烦他,就只能似懂非懂地颔首:“哦……是这样……”
“你这么理解就行了。”李嵩轻笑,大概听出来她不懂,却也没有强求,“晞晞,我给你治病,其实也只能起到一种引导作用。心理方面的问题,最重要的还是需要你自己学会调节。像今天这样的问题,你能联系我,向我寻求帮助,我觉得很开心。因为很多问题我们想不通,不能自己解决,就需要别人的帮忙。喜欢你的人会很愿意帮你,他们也希望能帮你。所以要是你有困难了,没法自己克服,一定要说出来,让我们帮你分担。这也是治好你这个病的关键,知道吗?”
他说话总是恰如其分,语音语速又拿捏得好,叫人没法不平心静气地听完。她多少感觉得到这番话的重要性,也就严肃地答应下来:“嗯,我会记住。”
“那我们周六见。”他于是和她道别,“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结束通话以后,肖艺晞却并没有轻松多少。陶文卓隐瞒她病情的事又钻进她脑袋里,她有点儿想不明白。难道就像绝症病人的家属,陶文卓希望她乐观积极些,所以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直到陶文卓出现,肖艺晞都没能想出个答案来。
要不是发现他受了伤,她可能还会继续想下去。可她的注意力到底是有限的,关注起陶文卓的伤来了,便把他骗她的事儿抛到了脑后。之后再看到他亲手做的午饭,她更是将这件事忘得精光。
“糖醋排骨!”肖子卓也分出注意力来,立马发现饭盒里的糖醋排骨,小手抓着鸡蛋,激动得都忘了要给陶文卓敷脸。小朋友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肖艺晞,忽闪忽闪水汪汪的大眼睛:“妈妈,我想吃~”
肖艺晞失笑,随手拿了桌上筷子盒里的筷子,夹起一块排骨送到他嘴边,“来。”
小朋友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嗷呜一口将排骨咬进了嘴里。
鼓起小腮帮子咀嚼了几下,他大概是把骨头上的肉都剔了下来,刚伸手想要取出骨头,就被陶文卓挡住了莲藕似的小臂。他微微挑眉,低头严肃地同小朋友对视:“洗过手了吗?”
被抓包的小朋友可怜巴巴地仰着小脸看他,一边脸还鼓着说不出话,只能老实巴交地摇摇小脑袋。
陶文卓便抱着他站起身,示意肖艺晞:“我带他去洗手。”
肖艺晞起身让他们过去。趁着他们父子俩暂时离席,她也尝了尝饭盒里的鱼香肉丝和糖醋排骨。味道当然不及肖杨和肖铭做的好,但比她想象中的要美味得多。肉炒得老了些,糖醋排骨的糖醋汁调得不是那么完美,由此不难判断下厨的人还是个新手。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肖艺晞觉得它们味道非常好。
她原本以为像陶文卓这种人是不会下厨的。毕竟他家里有保姆,工作也忙,一看就是那种从不进厨房的大男人。可他不仅下了厨,还把做的菜带来给她和肖子卓吃,显然是种安抚示好的方式。
再联系他这几天没晚都打电话给她陪她说话的举动,肖艺晞更感觉到那黏稠的糖醋汁化在口中,将甜得过分的味道抹上她的味蕾,继而又顺着食道甜进肚子里。
陶文卓对她好,她当然看得出来。只是他骗她的事转瞬之间又从脑袋里蹦出来,她咬着筷尖想了想,心里头那点甜甜的味道便淡了不少。正好这时候陶文卓已经抱了肖子卓回来,瞧见她在尝他做的菜,眼神稍稍一变。
肖艺晞转过头碰巧撞上他的视线,就弯了眼冲他笑。
“很好吃。”她笑吟吟地告诉他,而后又想起点什么,“你吃过饭了吗?”低头瞅瞅饭盒里两道菜的分量,她有些发愁,“这些好像不够我们三个人吃……”
肖子卓心心念念想着那道糖醋排骨,也没管两个大人在说些什么,小跑着过来爬上了椅子,巴住桌子边缘,伸了小胳膊够呀够,实在够不着筷子盒,才抬了头向肖艺晞求救:“妈妈,我拿不到筷子……”
赶忙拿了筷子给他,肖艺晞摸摸小朋友细软的头发,“慢点吃。”
与此同时陶文卓也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顺口一答她刚才的问题:“吃过了。”语罢就去看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的儿子,见小朋友一副狼吞虎咽的馋样,便翘了翘嘴角,抬手揉一把他的小脑袋,“好吃么?”
“好吃。”小朋友嘴里嚼着肉,答得含糊不清。
“再吃点吧。”肖艺晞的思绪则依然逗留在陶文卓吃没吃饭的问题上,站起身要下楼,“我去炒两个菜端上来,很快。”
“妈妈,妈妈。”一听要加菜,小朋友就急急忙忙地咽了嘴里的肉,拿他软软凉凉的小手捏妈妈的手心,“妈妈我想吃回锅肉。”
“好。”肖艺晞揉揉他的脑袋,笑着答应了。
她下楼之后却没有马上去厨房,而是匆匆跑到店外,又来到白天跟李嵩打电话时站的地方。拿出手机,她拨通了陶文卓的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他大概也对她此举感到奇怪,开口便问她:“怎么了?”
“那个,不好当着小卓的面说。”肖艺晞思量着该怎样解释,“我上午打过电话给李医生了……”她顿了顿,还是决定直接问他,“听说我这个病很罕见,而且不能保证治得好,对不对?”
没有当着他的面问,她胆子便大了些,但等待回答的那几秒里还是感觉到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好像快要弹到嗓子眼。
电话另一头的陶文卓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给了她一个肯定而直接的回复:“对。”
这么直白,也没有任何解释和后文,反倒让肖艺晞有些措手不及。
“那你之前干嘛跟我说……治得好呢。”她将他这个字反复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微微低了头,没注意到自己的语调情不自禁地低了个八度,“我还以为真的治得好。”
“也没说治不好。”他口吻平静,却是给她玩了个文字游戏,令她想了半天才绕过这个弯子。
难怪都说律师应变能力强。她想。她跟他讲话,怎么可能会占优势呢。
“但是很难吧?”她只好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托出来,“我问了李医生,他说这个病不会影响我正常生活,也不会影响小卓。我是这么想的……要是真的治不好,干脆就别治了吧。看心理医生收费很贵……按分钟计费,就算李医生是哥哥的朋友,也不可能便宜太多。”她无意识地用空着的手拨弄眼前的消防栓,“这么把钱砸进去也不是个办法。”
原先她没考虑钱的问题,但真正听说了这个病很难治好,肖艺晞就不得不往这方面想。她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赚钱不易,她现在生活还算宽裕,可如果把收入都砸进治疗费用里,总有一天得勒紧裤带过日子。要是治得好,付出也是合理的,但既然很难治好,就没必要做无用功。
不过她生这个病,影响最大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肖子卓和陶文卓。所以她希望征求陶文卓的意见,和他好好商量。
结果没等到陶文卓的回应,倒是听见了手机里传来的小朋友的声音:“爸爸……”
陶文卓随即出声:“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什么?”没明白他这话是对谁说的,肖艺晞疑惑地反问了一句,却听到他挂断了电话。
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手机,转身要回店里,没想到才刚迈出两步就见陶文卓踏出店门,径直朝她走过来。肖艺晞张大眼,又发现他是独自一人,便条件反射地启唇:“你怎么下来了?小卓呢?”
“在吃排骨。”他在她跟前停下脚步,一米九三的高个子,背着光,影子便这么覆上来,瞬间将她整个人都拢进阴影里。他脸色是不大好看的,沉着一张脸,好像面上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很紧,垂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冷硬而不容置疑:“你治病要花的钱都是我出。所以不要再想七想八。”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显感觉得到他是在生气,肖艺晞霎时间慌了手脚,脑子也乱成一团,摆着手语无伦次地妄图解释,“当然不能让你出,怎么能让你出……”
陶文卓却一手按住她的脑袋,腕上也没使劲,只这么不轻不重地将手搭在她头顶,像是要借此挡住她慌乱的表情。他还是窝火的。但他在这一瞬间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仅仅用两个字打断了她的话:“听话。”
肖艺晞便噤了声。
她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越急就越埋怨自己:怎么会这么蠢呢?怎么会连解释都不会呢?
可埋怨也没用。她无计可施,更是急,喉咙里一哽,险些要哭出来。
偏偏在这种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老远就响起,语气里尽是恼火:“喂!肖艺晞!”
嗓门之大,不仅肖艺晞和陶文卓听清了,街边上的路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循声望过去,落入视野的便是个陌生的男人。他快步向他们走过来,很快就在距她半步之遥的地方停步,满脸压抑的愤怒显而易见,完全忽略了陶文卓,一双眼角上挑的凤眼直勾勾地盯着眼眶通红的肖艺晞,字字句句说得咬牙切齿:“你居然敢把我的号码拖进黑名单?”
谁?
肖艺晞愣在原地,傻傻看着他这张眼生的脸,被这莫名其妙的突发状况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陶文卓收回了搭在她脑袋上的手,转而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左手,稍稍一捏她的手心,拉回她神智的同时,从容地迎上这个男人的视线:“抱歉,先生你是哪位?”